李哲夫见那个女学生被几个流氓围住了,那几个人想抢夺她手里的募捐箱,她死死抱住箱子,就是不给。流氓将她推倒在潮湿冰冷的路面,她把纸箱压在身下,不肯松手,流氓在她身上连踹数脚。李哲夫见几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不禁怒火中烧,想过去拉开那几个人,但想起自己的身份,只好硬生生忍住。好在很快赶来几个男同学将她扶起带走。李哲夫见那姑娘步履蹒跚,但怀里还是抱着那个瘪了的纸箱子,不禁为这种纯洁的爱国情怀所感动。
学生们并未气馁,冲散的人群前往宝山路,在东方图书馆前面的空地重新聚集起来,召开了市民大会,会后继续游行。李哲夫一路跟去,但人潮涌动,却未再见到那位姑娘的身影,他想:“她多半是受伤回去休养了,这种场合不安全,她不来了岂不是更好。”
李哲夫回到宿舍已是深夜,白天游行时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像电影一般回放,特别是那个募捐的姑娘的身形笑貌:她上衣那中国味十足的斜襟,还有那抹淡雅的蓝和那双澄澈的眼睛,恰如远空一样干净、清爽;她的梨涡浅笑,既含蓄又妩媚……
几天后,李哲夫将中国民众的救亡运动材料整理成文,准备提交给学校。天气一直阴冷,干枯的树枝在凛冽的北风中“沙沙”作响,到了傍晚,天空开始飘落雪花。李哲夫在学校忙完,在附近的小店吃完饭后,已经是晚上9点多,地面上积起了一层薄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围好围巾,匆匆往住所赶去。
学校在虹桥路,李哲夫住在北四川路,路程比较远,眼看雪越下越大,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路上行人车辆寥寥,一片寂静。路过虹口公园时,忽然听见公园内传来一阵噪杂声,有人影从公园的围墙攀爬跳下,接着传来隐隐的喊声:“抓小偷!抓小偷!”说的是日语。虹口一带日侨很多,李哲夫心想:“什么人会在这种天气跑到公园里偷东西?”他快步走进公园,想看个究竟。
见李哲夫进了公园,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他们都是这一带的日侨“义勇团”成员,戴着日章标志的袖箍,手里拿着棒球棒和日本刀,个个如临大敌,神色凶恶。
“队长,是您啊,一起来抓支那小偷吧。”说话的是一个叫宇多田音次郎的年轻人,他是虹口棒球队的投手。李哲夫曾担任过日侨棒球队的队长。
李哲夫问:“什么小偷?他们偷了什么?”
宇多田说:“其实也不是小偷,是来干这个的。”说着将手里的一团纸摊开,李哲夫一看,都是些皱巴巴的标语,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日本强盗滚出中国”之类的口号,署名落款是“上海青年学生救国团”。
李哲夫问:“是抓贴标语的学生吗?怎么喊抓小偷呢?”
宇多田“嘻嘻”一笑,说:“还不是为了方便行事。”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几个日本人欢呼:“抓住了一个。”朝惨叫声的方向跑去,李哲夫跟去看个究竟。
只见几人从荷塘旁的树丛中拖出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青年,他左手紧紧抱住右手,地上是一条黑乎乎的细线,那是血迹。日本人还不解恨,对他又打又踢。那青年蜷缩在地,不住地呻吟,他右手的三根手指已经被刀削断了!这些日本侨民中有的是日军退伍兵,手段十分残忍,还用生硬的汉语骂:“小偷!该打!”将中国爱国青年污蔑为“小偷”是日本人惯用的伎俩,以此混淆视听。
“干脆杀掉他!”有人恶狠狠地说。
“闹出人命可不好收场,把他带到巡捕房去吧。”宇多田音次郎说。
这个青年被拖走了,留下了一地的杂乱脚印。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把众人重新召集起来:“刚才好像有两个家伙跳进了池塘,还有一个人往北边跑了,这里人太多了,把脚印也弄乱了,大家分头去找。”塞给李哲夫一根木棒,“井上君,拜托你也帮个忙,多一双眼睛多一分把握。这帮支那人居然敢跑到虹口公园来捣乱,必须狠狠地教训他们!”
李哲夫应了一声,接过木棒跟在众人后面往北而去。想当年,白川义则等一干日酋便是在此地被朝鲜志士尹奉吉击毙,虹口公园又是日军经常阅兵演习的场所,在这里张贴抗日标语其意义自不待言,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中国青年干冒大险的原因。李哲夫心想,如果找到了贴标语的学生,该怎么帮助他们呢?
虹口公园北面有座小山,山并不高大,但树木扶疏,假山叠嶂,确实是隐蔽的好地方。几个日本人一通寻找,并未发现什么。李哲夫对于虹口公园再熟悉不过,这里离他的住所很近,闲暇时经常去公园锻炼身体,跑步或是打棒球,当时中日两国的棒球比赛、租界内美国与日本的职业棒球赛常在虹口公园举行,喜爱棒球的他是每场必看。李哲夫知道,公园虽然很大,有足球场、棒球场、网球场、高尔夫球场,但只有这里才是藏人的最好所在。他没有发现雪地上有可疑的脚印,但注意到山南一条小小的瀑布顺着黄石叠砌的山坡倾泻而下,注入荷塘,由于水流的冲洗,这里是没有积雪的,如果不想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从这里上山是最安全的。他故意落在众人最后,俯身仔细察看黄石上的青苔,果然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踩踏痕迹。他心中有数了。
众人找了半晌,没有发现什么,便骂骂咧咧地散了,公园周围出现了巡逻的租界警察。李哲夫转身悄悄返回山上,转过一个假山,往山石缝隙间一探,果然见里面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他一拍对方的肩膀,那人瑟瑟发抖,转过头来,一双眸子里流露出的满是恐惧和惊讶,而他的惊讶也不亚于对方——这个躲藏在假山里的人,居然是几天前那个募捐的女学生!
那个姑娘刚从结了薄冰的荷塘中爬出来,全身湿透,嘴唇冻得青紫,又冷又怕,哆哆嗦嗦地问:“你也是……也是……来抓我的吗?”
李哲夫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低声的手势,低声问:“你信得过我吗?”
那姑娘低声说:“你……你是日本人吗?我……我刚才看见你和日本人在一起。”
李哲夫说:“我是什么人不重要,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你要相信我!”
那姑娘把头埋了下来,双手抱肩,隔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
李哲夫决定救她。这位姑娘一腔爱国情怀,雪夜潜入虹口公园,实在可敬,而且在被追捕时懂得选择不留足迹的路径躲藏起来,虽处危难之中仍保持冷静,有勇有识,值得自己帮一把。
李哲夫见她冻成这模样,看来不能再耽误了,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不由分说,背起她就走。
那姑娘也没有气力挣扎,伏在他背上,依然在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日侨“义勇团”成员巡视,这些人仿佛是一下子从地底冒出来的幽灵。李哲夫熟悉周围的地形,他背着姑娘从公园角落的一处矮墙翻出去,借着灌木丛的掩护进了一条弄堂,七拐八转,来到了自己住的房子。
李哲夫的住所是几排折叠在一起的三层水门汀旧阁子,他住的是单居室,此时万籁俱寂,邻居都在沉睡中。他蹑手蹑脚上楼,进了门,把门锁上,放下窗帘,拉亮电灯,把那姑娘放到床上,盖上棉被,这才发行她双目紧闭,他吃了一惊,一探鼻息,还好有呼吸,看来一夜的连冻带惊把她折磨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