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见这姑娘神智不清,呼吸浅慢,皮肤苍白,双手冰凉,知道被冻得不轻,不能再耽搁了。他到楼下的灶披间烧起了煤球炉子,火苗和着烟雾升腾起来,将烧红的煤球夹进炉子,再提进屋内,房间里顿时有了暖意。复温是冻僵救治的关键,接下来是要赶紧将姑娘身上湿冷的衣服脱掉,换成干燥暖和的内衣。李哲夫刚要解开她的衣服,手却缩了回来,这姑娘冰清玉洁,自己可不能干这事,但又不能不救啊……怎么办?喊别人帮忙?这么晚了到哪里去找人来帮忙?这不但会引起怀疑,而且还耽搁时间……李哲夫一凝神,心里说了一句:“救人要紧,得罪了。”他找来一双厚厚的手套戴上,闭上双眼,摸索着脱去了姑娘外面湿漉漉衣裤,虽然他小心翼翼,但难免要接触到姑娘的身体,尤其是一不留神触碰到了姑娘胸前的敏感部位,虽然隔着厚厚的手套,但那种轻软而有弹性的感觉立即让他面红耳赤。李哲夫连忙呼了几口气,这才平息下内心的纷乱,至于内衣是再不敢脱了。他拿来一块厚毛巾,给她擦干,再把两床棉被给她盖上,把煤球炉子放到床边,自己只好披着大衣在椅子上伏案打盹了。
第二天清早,晨曦照映在窗棂上,李哲夫见那姑娘还在沉睡,但脸色有了点红润,呼吸也均匀了,他一晚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这会儿才有心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貌,这姑娘鼻梁挺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俏丽的五官透着一股英气。
李哲夫去楼下的厨房做了一碗红糖姜汤。早起倒马桶的二房东问:“你感冒了?”李哲夫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又去弄堂口买了几个包子。
当李哲夫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时,发现那姑娘已经醒了,被子裹着半坐在床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又是迷惑又是羞涩。
李哲夫问:“怎么样?身体感觉还好吗?”
姑娘的一行贝齿紧紧咬着下嘴唇,并不搭话,过了片刻,轻声问:“衣服……是你给我换的吗?”
李哲夫点了点头。
姑娘脸色一红,随即又转为苍白,把头埋低,双肩一耸一耸,显然在无声地哭泣。
李哲夫想安慰她几句,便把姜汤放到桌上,走近说:“你听我说,其实……”
“啪”的一声,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鬼子!畜生!”姑娘骂道,“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不是鬼子,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滚!”姑娘抓起床头的枕头扔了过来。
李哲夫见她情绪激动,接过枕头退到门外,带上门。楼下的二房东听到女子的声音,好事地探头望过来。李哲夫用略带萎靡的眼光向那大妈眨了眨眼,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就像是单身男子夜间带舞女回来留宿一般,那大妈会意地把头缩了回去。
过了片刻,听里面的哭声小了些,李哲夫便又进去,见那姑娘两眼红肿,看着木盆里换下的湿衣服发呆。姑娘见他进来,赶紧往床角一缩,满脸戒备。
李哲夫说:“小姐,你误会了,我是为了救你才这么做的。”向她详细解释了昨晚发生的一幕。
姑娘抬起头来:“你骗人。”白玉般的脸庞上兀自挂着晶莹的泪珠。
李哲夫说:“我如果真的是坏人,根本没必要骗你。”
姑娘哭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看到桌上放着的手套、毛巾和大衣,再看他一脸倦色和眼里的血丝,心里明白了几分,问:“你真的不是坏人?”
李哲夫故意抚摸了一下被打的脸。
姑娘双颊红晕,想道歉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李哲夫把桌子上的红糖姜汤端给了她:“快趁热喝了吧,驱驱寒气。”
姑娘犹豫了一下,接过碗来,喝了几口,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剧烈,端着碗的手也抖动起来,汤水泼洒了少许。
李哲夫把碗接回来,发现她的手有些发烫,问:“是不是觉得身子发烧?”
姑娘点了点头,虚弱地靠在床头。
李哲夫说:“你受了很重的风寒,得赶紧去医院看看。能走吗?”
姑娘“嗯”了一声。
李哲夫说:“我去给你借几件女人的衣服来。”刚要出门,姑娘说:“不用了,我穿我自己的衣服。”李哲夫说:“湿的怎么能穿?”姑娘摇头说:“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出去,我穿上衣服就走。”李哲夫说:“这可不行,你这样一出门走不了几步就会晕倒。”
姑娘一双妙目注视着他,问:“你是日本人,对吗?我就是死,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日本人的好意。”这是她再一次问及李哲夫的身份。
李哲夫微一沉吟,说:“不,我是台湾人。”
“可是,我看那些日本人和你很熟。”
“台湾是日本的殖民地,在日本人看来,台湾就是日本的一部分,很多台湾青年都以为自己是日本人呢。”
“那你呢?你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吗?”姑娘不依不饶地问。
“就算是吧。”李哲夫淡淡地回答。
“什么叫就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说了一会儿话,姑娘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最好少说话,省省力气。”李哲夫端起了放湿衣服的木盆。姑娘急忙说:“别……”李哲夫不理会她,说了句“桌子上有包子”,便端着木盆推门而出,将门反锁。他下了楼,快步往几个街区外的服装店铺而去。一个单身男子,贸然向熟人借女人的衣服是会令人怀疑的,还是买比较省心。
过了一会儿,李哲夫带回一套女士的衣服,从外套到内衣一应俱全,放在桌上,说:“快换了吧。”说完又退出门去。
姑娘没有别的选择,只得穿上李哲夫给的这套衣服。这些衣服都很新,显然是刚买的。当换上干爽的内衣时,想到这是一个陌生男子所买,脸上一阵发烧。
李哲夫让姑娘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把容貌遮掩住,扶着她到了楼下,叫了一辆人力车前往公济医院。公济医院是一所教会医院,距离虹口公园很近,而且有女性病房,所以李哲夫带她去了这家医院。他叮嘱姑娘:“待会儿到了医院,你别说话,医生要是问你什么,我来应付。”
到了医院,病人熙熙攘攘,李哲夫挂了号,医生询问了病情,姑娘被安排进了二等病房,等护士整理床铺走后,姑娘见病房里没有他人,便生气地问:“你为什么对医生撒谎?”
李哲夫说:“原来你懂英语。”医院里的医生大都来自英法美等国,李哲夫刚才和医生说的是英语。
姑娘瞪了他一眼:“为什么说我是日本人?”
李哲夫说:“这家医院收治的都是外籍人,不对普通中国人开放。你别担心,你说中文他们也不会起疑,这里很多日本人都会说中国话。”
那姑娘还想说什么,这时护士过来给她量体温,她只好躺下。
看来体温量出来很高,护士一看体温表就急忙跑去报告医生。
姑娘瞄了一眼病历上的姓名:“猪木秀子”,气鼓鼓地说:“撒谎就罢了,还捏造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猪木秀子是李哲夫的一个日本人邻居,她回日本过新年,在租界工部局更换的身份证是由李哲夫代她领的,所以李哲夫来了个偷梁换柱。
“猪可是被日本人当成好东西的,日语里有个成语‘熊奔猪突’,是过年时祝福的话,换成中国的成语就是‘龙精虎猛’。”
“你又撒谎,日本人脑子有问题么,狗熊和猪都是又肥又蠢的……”姑娘气喘吁吁地反驳。
李哲夫慢条斯理地解释:“日语里的‘猪’是指野猪,咱们中国人说的‘猪’一般是指家里养的猪,这个日本人称为‘豚’,日本有个小吃就叫‘豚骨拉面’,就是肉骨头汤面。古代的日本人不会养猪,他们吃猪肉是近代以后的事了。日本是个岛国,在那里,熊是最可怕的野兽,其次的猛兽就是野猪了。”他东拉西扯是想分散姑娘的注意力,让她安下心来住院。
姑娘见李哲夫说起“咱们中国”,语气自然,不似作伪,心里对他也不那么反感了,说:“看来,我得谢谢你。”
“谢就不必了,不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以后我只有叫你猪木小姐了。”
姑娘“哼”了一声:“没有以后。”觉得他确实不像坏人,隔了片刻,轻声说:“我姓林,叫林恒。”
李哲夫开玩笑地问:“林恒?哪个‘恒’,蛮横的‘横’?”
林恒不甘示弱:“对,就是蛮横的‘横’。”
李哲夫“嗯”了一声:“名如其人。你是明德女中的高中生?”他从林恒换下衣服的内衬上看到了学校的名字。
林恒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等于是承认了。
这时护士拿着盐水瓶进来了,李哲夫不再开玩笑,出去找到主治医生问了林恒的病情,医生说她是重感冒,需要住院好好治疗休养几天,不然引起肺炎就麻烦了。
因为同文书院还有事,李哲夫预付了五十日元的医药费,又给了医生和护士十日元作为小费,请他们多加关照,便离开了医院。
翌日,李哲夫再去医院探视,但林恒已经走了,一个修女交给他一封信,是林恒留给他的,拆开一看:“承蒙先生相救,小女子不胜感激,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合不与为伍,后会无期。”他问了医生,知道林恒病情已好转,但出院时仍在发烧,护士劝阻不住。
李哲夫有些怅然,他敬重这姑娘的坚毅决绝,特别是她的一颗诚挚爱国之心,使得在他看来,她有一种其他女子所无法比拟的魅力,但正因如此,令他对林恒的人身安危感到担忧。目前的局势下,中国青年学生的这种自发的抗日运动,不但会受到日方的敌视和迫害,而且也得不到中国官方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