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美是否会开战?这个疑问最近一直盘旋在李哲夫脑子里。太平洋越来越不平静了:从1853年美国佩里舰队撞开日本的大门算起,美国的势力便从未离开过亚洲。日俄战争后,日本的崛起引起了美国的警惕。“九·一八”事变后,日本的扩张嘴脸显露无疑,美国的远东战略部署也开始了相应的调整,尤其是《李顿报告书》的发表使得日美关系公开蒙上了阴影。“七七”事变后,日本的全面侵华战争直接影响到美国在华利益,美国感到了日本咄咄逼人的野心。1939年7月美国通知日本将废除《日美通商条约》,两国关系日趋恶化。进入1940年,世界局势愈加紧张。这一年,雷霆万钧的德国装甲部队横扫西欧,法国投降,英军撤回本土,大批欧洲国家沦于法西斯铁蹄之下。德国法西斯在西方的胜利,大大鼓舞了日本法西斯的气焰,日本政府和陆军中的一大批高级官员为此眼红不已,急于搭上瓜分世界的快车,强烈要求立刻缔结和德国、意大利的军事同盟,而这个同盟主要针对的就是美国。曾任满铁总裁的松冈洋佑就是著名的亲德派,对德国和意大利这两个法西斯国家崇媚有加,说什么“在那里没有乞丐,街道整洁,社会秩序安定”,宣称“法西斯是好东西,能稳定政权,能强化国力”,对希特勒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人之去留而定国家之兴亡,这在过去只是传说,但是现在各位如果想看到现实的话,就请到德国去吧!”现在,松冈洋佑辞去满铁总裁一职,接任日本外相,可想而知此后日本的对外政策将会向何方发展,而美国又会做何反应。
布朗一口否认美国和日本开战的可能,李哲夫也不再谈这个敏感话题,商人嘛,满脑子都是赚钱,谁会整天想政治问题呢,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相互留下联系方式,便告辞了。
汽车喇叭声将李哲夫的思绪拉了回来,汽车已到达了康丰路徐宏猷的私邸。
这一带都是上海的富商和权贵的住宅,二十几幢花园式洋房摆排在街道两侧,错落有致,分外新亮。路边的法国梧桐像哨兵一样排列两旁,树叶布满了天空,街道不宽,正好能容对行车辆通过。
徐宏猷的私邸是一幢二层楼的新式石库门房子,门口的花园栽种着石榴树和牵牛花,石榴树上果实累累,牵牛花长势茂盛,色彩缤纷,一派宁静祥和景观。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天井,正中是客堂间,挂着一幅赵公明伏虎图。屋子不大,有一只博古架,架上摆了几件古董,架旁一只木几上摆好了茶点,两旁是两把鸡翅木的官帽椅。旁边一架留声机“吱吱呀呀”在放一首电影插曲《明月照我还》。
晴气庆胤一行在大厅里会见了管家,管家请他们稍侯,说徐宏猷正在休息,他马上去通报。这时,房里传来了徐宏猷尖细的嗓音:“晴气太君、白兄都是老朋友,别那么拘礼,进来吧。”当下李哲夫跟着他们进了卧房。
房内,徐宏猷穿着丝绸大褂子,躺在宽阔在龙头躺椅上,茶几上搁着翡翠烟枪和白玉烟盘,原来这会儿正是他抽烟的时候。晴气庆胤和白方钧知道他烟瘾上来了,也不介意。晴气介绍了一下李哲夫,徐宏猷眯着眼打了个招呼,招呼管家送茶,自己从大红纸盒子里一点一点拨出烟土来放进烟枪里,开了纸煤点着后引一口火,再将枪嘴儿凑过来,稍稍欠起身,陶醉地将最香醇的大烟味儿吸进嘴里、肺里……
李哲夫见徐宏猷瘦骨伶仃,无精打采,这模样很难把他和老特务或字画收藏家联系起来。听说单以书法而论,他可是个中翘楚,其正楷可称银钩铁划,足够当字帖用,颇得宋徽宗赵佶“瘦金书”的笔意。
徐宏猷吸了几口大烟,寒暄了几句,晴气庆胤说明来意:“素闻徐先生喜好丹青书画,家藏丰厚,名家荟萃,请求一观。”晴气虽然是“中国通”,但汉语说得不流利,要请李哲夫从中翻译。
徐宏猷“哈哈”一笑,脸有得色,仰面躺着慢悠悠地吸烟,晴气很有耐心,也不催促,和李哲夫、白方钧闲聊。徐宏猷吸完大烟,眼睛里开始有了神采,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难得各位有此雅兴,那兄弟就献丑了。”
徐宏猷将他们带到后堂,推开屏风,拉动机关,进了密室,密室内有一铁铸保险柜,柜子后部和钢筋水泥墙壁焊接在一起。他取出钥匙,打开保险柜,捧出一卷卷字画,李哲夫不懂字画,但见这些字画的装裱和卷轴看上去都是古旧之物,看来非同小可。
他们首先观看的是明朝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的《南山竹赋》。“文征明毕生钻研王羲之的书迹,从中追求不食人间烟火、冰清玉骨的飘然欲仙之感。”徐宏猷指着卷末署“嘉靖乙卯二月既望”说,“这是他八十六岁高龄时的书法作品,正是炉火纯青的巅峰之作。”
白方钧拍手说:“此卷一气呵成,精妙清新,流畅之至,毫无疲倦之意,令人赞叹!”
接着,又观赏了仇英的《临宋人山溪图》,以及董其昌的数件字画,件件都是珍品。
晴气庆胤啧啧称奇“真了不起”,看完这些后,他意犹未尽:“听闻先生藏有唐代周昉的《仕女扑蝶图》,可否一观?”
徐宏猷犹豫片刻,说:“恭敬不如从命。”从保险柜内层取出一卷,轻轻抚摸了几下卷轴,显得十分爱惜。
画轴展开,只见画中仕女衣裳奢艳,体态丰腴,整幅画彩色柔丽。
晴气眼里顿时闪出一道金光,抑制不住激动:“一千多年前的日本,还处于文明的启蒙时代,大唐真是伟大!其旷世遗风令人倾倒!”他稍稍平静了一下,“周昉的艺术魅力为日本的画家所敬仰,他描绘的观音形象影响了日本奈良时代的佛像造型,东京帝国博物馆里的国宝级古画《鸟毛立女屏风》便是模仿他的风格的作品。”
晴气端详片刻,想伸手抚摸画面,徐宏猷拦住他:“晴气兄,此画只可观看,不可动手。”
晴气知趣地把手缩回,说:“鄙人一时心痒,不知这是否是真迹?如果真是,那真是一件无价之宝!”
徐宏猷得意地说:“就算是后世临摹的,能到这个水平那也是大家之作。”
晴气又问白方钧:“白君以为如何?”
白方钧对字画有比较高的鉴赏水平,因此晴气特地请他一起过来。他仔细看过后说:“画风符合,还有宋、元、明、清诸多大收藏家和鉴赏家题跋,包括明崇祯、清乾隆等数个皇帝的题跋,看来确系真迹无疑。”
徐宏猷放声大笑,说:“白兄是识货之人。”
晴气连连点头。李哲夫注意到晴气的眼光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内心一动:晴气在百忙之中跑到这里来,决不仅仅是附庸风雅这么简单,这里面另有隐情。
观赏完毕,徐宏猷请晴气庆胤一行吃了便饭,饭后告辞而去。
李哲夫心想,白方钧担任重要伪职,颇得日伪器重,其来历决不简单。事实的确如此,李哲夫逐渐打听出了白方钧的来历:
“二次北伐”时期,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联络参谋的戴笠,奉命在陇海铁路和津浦铁路上搜集情报,了解冯玉祥、阎锡山等军阀的部队调动情况,为蒋介石服务。搞情报是要花钱的,戴笠并没有特别费用,只靠薪饷根本不够,只好靠母亲从家里给他寄钱。这段时间是戴笠最为艰苦的时期,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当时跟着他的勤务兵就是白方钧。白方钧每天背着一张行军床,晚上打开行军床让戴笠睡,他就睡在地上,因而深得戴笠的信任。事后,蒋介石亲书“艰苦卓绝”四字赠予戴笠以示嘉勉——所谓“艰苦卓绝”,不免有些夸大其词,虽然戴笠潜入的是敌方控制区,但那些军阀部队管理混乱,官佐多是大老粗,缺乏防谍常识,贪图小便宜,讲江湖义气,使得戴笠大有可乘之机,他只是困扰于经费缺乏,情报工作本身进行得很顺利——戴笠正是从此被蒋介石器重,开始了步步高升。戴笠没有忘记跟随他的白方钧,经他保举,白方钧秘密进入“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即“洪公祠特训班”第三期学习,毕业后加入了复兴社特务处(军统的前身),在首都警察厅任职。淞沪抗战爆发后,白方钧担任南京侦谍组的组长,南京沦陷后,白方钧受军统指令潜伏南京。
“七十六号”头目丁默邨、李士群等人均出身国民党特情系统,对国民党那套东西相当了解,他们投日后,军统在南京、上海的特务组织因此连遭重击。“七十六号”先后破获了蒋方留驻在上海和江苏的地下组织——中统苏沪区、国民党江苏省党部、三民主义青年团部、军统上海站,白方钧便是在南京被捕。中统和军统素来水火不容,但是,白方钧与出身中统的丁默邨却私交甚好,两人是湖南常德老乡。经丁默邨诱降,白方钧很快投靠了日本人。
李哲夫对于白方钧的变节投日起初感到有些意外,再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中统、军统这些组织中很多人员都参加了“七十六号”,不少人受到重用成了“七十六号”的骨干力量。除了白方钧、徐宏猷,以及王天木、陈明楚等原军统人士,大批中统特务也相继转入汪伪特务机关和伪国民政府,如原中统派驻上海的特工总部行动大队长苏成德,投敌转入伪特工总部任第四厅厅长;原中统派在财政部任税务警察的马啸天,投敌后转任伪政治保卫部政治警察署署长;驻上海的原中统平绥路特务室主任胡均鹤、上海特区区长张瑞京、上海调统室主任邓达谧先后投敌,在他们管理下的中统上海特区成员大多参加汪伪特工总部工作,中统在上海的特务组织解体。
大大小小的日本特务情报机构,和收罗的这些为数众多的汉奸一起,编织成一张黑暗权力的大网笼罩着整个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