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圈套?想到这里,李哲夫转身走向房门,正要开门,门却突然开了,布朗走了进来,张开双臂说:“抱歉,我的朋友,让你久等了。”
跟着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白人妇女,体格高大,穿着中式旗袍,挎着一只精致的小包,脸上化了妆,打扮如同贵妇人,但目光炯炯有神,李哲夫意识到她是位特殊人物。“李先生,幸会,你可以叫我埃米莉。”她用汉语打了招呼。
布朗没有立刻和李哲夫见面,看来是要确定他后面没有跟踪者。
门再次关紧了。
布朗坐下来,拿出一张扑克牌放到桌角:“你不是第一次看到它吧?”正是那张缺了左下角的黑桃Q。
在李哲夫等候的这段时间里,美国人检查了他交回的信封,信封里原本装有肉眼难以察觉的微量滑石粉,李哲夫拆开后又重新把信封粘好,尽管表面看不出任何痕迹,但在此过程中一些细微的滑石粉颗粒已不可避免地粘附在了信封表面,他们通过技术检验,立刻便知信封被拆开过,并间接证实了李哲夫受过专门的特工训练。
李哲夫暗自吃惊,知道自己在开启信封的某个环节出了破绽,这等于是双方“摊牌”了,他略一迟疑,便坦然承认:“是的。”
布朗微微一笑,笑容仍如当年师生间那么友好:“这样我们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正如你不是普通的满铁公司职员一样,我也不是普通的美国商人。”
这个双方都心知肚明,但当面说开,显示了开诚布公的态度。
布朗的真实身份,是美国海军情报处远东科的成员。成立于1882年的美国海军情报处,在和平年代一点儿也不起眼,1920年时情报处的军官仅有六名,1934年该处也只是一个仅有二十名职员的小户头,当时两名军官加一名文书要管拉丁美洲十多个国家的情报,但是,随着战争风云日渐告急,海军情报处的实力开始大肆扩充,此时人员已增加到上百名军官、数以百计的士兵和文职人员。情报处远东科的科长是麦克勒姆中校,他有日本留学经历,通晓日语。埃米莉长期担任麦克勒姆的助手,她的父亲是旅居中国的传教士,因此她会中文,布朗也正是因为娴熟的日语和长期的远东生活经历而被招募进入情报处工作。
布朗没有提及埃米莉的身份。李哲夫心想:黑桃Q上面的画像是希腊智慧和战争女神帕拉斯·阿西娜,在四张花色的Q中,唯有此张是手持武器的。眼前这位妇女,可能就是Q小组的负责人、帕拉斯·阿西娜的化身,而这个谍报小组也必然具有美国军方背景。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在台湾时,我就知道你是位勇敢、正直的小伙子,请你过来,是因为我信任你。”说到这里,布朗收敛了笑容,神情转为严肃,“我想你注意到了,这个房间里没有安装窃听器,我们也不会做任何记录,这件事情无论你是否答应,我们都不会泄漏任何风声,希望你也严守秘密。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李哲夫说:“我可以严守这个秘密。不过,先说说我能帮你们做什么吧?”
埃米莉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大幅照片摆放在他眼前:“认识这个人吗?请帮我们找到他。”
这是一张当时少见的彩色半身像照片,显然经过技术处理,细节很清晰。照片上的人约莫四十岁左右,方形脸,栗色头发,鼻梁高而笔直,下巴微微上翘,相貌上有几分十九世纪俄国贵族的影子。
李哲夫拿起照片端详片刻,摇了摇头:“不认识,他是谁?”
“他叫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扎伊采夫,美籍俄罗斯人。十月革命后,此人全家移居美国,后来加入了美国籍,现在的身份是美孚石油公司驻上海的中国总公司的副总经理兼高级工程师。”
“他失踪了吗?”
“准确地说,是逃匿了。扎伊采夫是个好色之徒,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他和前妻就是因此离婚的。来上海后,他很快就勾搭上了一位办公室的女文秘,不幸的是,他们在一次幽会时被这位新情人的丈夫当场发现,因为醉酒的原因,在争斗中扎伊采夫将半截酒瓶插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那个倒霉蛋就此丢了命。扎伊采夫自知闯下了大祸,不但前途尽毁,还要面临后半辈子的牢狱之灾,便决心铤而走险。他将尸体用汽车偷偷运到野外埋藏,哄骗情人说会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一面匆忙和日本人取得联系,积极谋划叛逃。很快这个杀人犯就失踪了,是独自一人跑的,那个被抛弃了的可怜的情人向领事馆报案,我们这才得知内情。”
李哲夫明知故问:“既然是刑事案件,你们为什么不请租界工部局警务处出面和日方交涉,要求日方协助调查呢?”
埃米莉说:“这当然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扎伊采夫在美孚石油公司工作多年,是资深的高层员工,接触过公司很多高级机密,其中有些东西是日本人非常感兴趣的,这正是他叛逃日方的筹码。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和日本的‘大陆政策’是格格不入的,长期以来积累了大量矛盾,在目前两国这种不良的外交气氛下,日本人不会与美国合作引渡扎伊采夫,相反,只会更加严密地把他保护起来。”
她提到了美日两国日趋紧张的关系,李哲夫心中了然。
今年,曾挑起卢沟桥事变的近卫文麿再次组阁,他上台后的第四天便通过了《基本国策纲要》,提出要把握历史机遇,以“八纮一宇的肇国精神,建立以日本皇国为中心,以日满华的牢固结合为主干的大东亚新秩序”,正式提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口号。“大东亚共荣圈”是北一辉“大亚细亚主义”十余年来与时俱进的理论产物,在地理范围上包含了日、“满”、中、旧德属委任统治诸岛、法属印度支那及太平洋诸岛、泰国、英属马来亚、英属婆罗洲、英属缅甸、荷属东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及印度等广袤地域。这次,日本绝口不提所谓“防共”或“五族协和”的外衣,而是公然要以“强有力的皇道贡献于公正的世界和平的树立”,决心将一切西方势力从远东驱逐出去以实现独霸亚洲的企图。很快,美日两国关系因为两件大事而骤然恶化,一是9月23日,日军从中国广西越过边境侵入法属印度支那(越南)的北部;二是9月27日,日本与德国、意大利在柏林签订了《三国军事同盟条约》,正式结成法西斯同盟,德国和意大利表示“承认并尊重日本在建立大东亚新秩序中的领导地位”,日本则表示“承认并尊重德国和意大利在建立欧洲新秩序中的领导地位”。在这项条约中,日、德、意三国一致同意:“如果缔约国之一方受到目前不参与欧洲战争和中日冲突的任何一国的攻击时,应以一切政治、经济和军事手段相援助。”这其中的“任何一国”,其实主要针对的就是美国。面对野心勃勃的日本,美国人决不会无动于衷。
李哲夫双手一摊:“我个人力量微小,究竟能帮你们什么呢?”
布朗说:“帮我们找到扎伊采夫的下落!我们相信你可以帮上我们。扎伊采夫是差不多一个月前……准确地说是二十二天以前叛逃的,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虹口吴淞路的日本‘旭光’旅馆,这家旅馆是满铁投资开办的,而且我们追查到扎伊采夫在此之前和满铁方面有过多次电话来往,因此,我们认为满铁在他的叛逃中起了重要作用。我们估计他还未离开上海,仍在日本人控制之下,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准确住址,你只需要帮助我们找到这个地址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与你无关。”
李哲夫沉思片刻,说:“扎伊采夫肯定带走了很多重要资料,即使你们找到他,这些资料也已经落在了日本人手里,这样的话,找到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们仔细检查过,他并没有带走什么资料,因为这些资料是被严格管理的。但这正是危险之处。扎伊采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对于重要的资料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不带走资料,一方面是由于仓促不及,携带不便,但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的存货可以完全按他的意志,一点一滴地卖给日本人,不断地加码要价。我们估计在短时间内,出于讨价还价的目的,他不会向日本人透露多少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急于找到他的原因。”
见李哲夫神色迟疑,埃米莉说:“我代表美国政府向你保证,只要你提供帮助,我们可以为你办理入籍美国的一切手续,还有一笔可观的安家费用,保证你后半生的生活。”
两人静静地等待李哲夫的回答。
李哲夫思忖良久,说:“让我考虑一下。”
布朗脸露喜色,补充说:“扎伊采夫身材高大,有六英尺二英寸(一米八十八),这是他很醒目的一个特征。”
埃米莉说:“这件事情十分紧急,我们希望尽快获得他的消息,请多费心。”
回来的路上,李哲夫一直在思索。
有关扎伊采夫的信息,美国人有所保留,有些重要的东西没有说清楚,这可以理解,因为他们不能确定李哲夫是否足够可靠。
李哲夫猜想,他交给布朗的那些字画古董,美国人是清楚来历的,联系到徐宏猷被杀一案,便知道他并非普通职业者,并进而暗中调查过他,知道他在满铁调查部从事情报工作,而且能够接触到一些日方的重要消息,但估计还不知道他究竟能接触到什么深度和广度的情报,不知道他实际上是日本军方的情报员,当然更不知道他中共党员的真实身份。Q小组找到他,多半是布朗的意见,是一种投石问路的试探。这种试探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冒的风险很大。
看到美国人为寻找扎伊采夫采取了几乎是不择手段的冒险举动,李哲夫感到了这个俄裔美国人的重要性。
一回到住所,李哲夫立刻着手查阅美孚石油公司的资料。
美孚石油公司于1870年由美国油业巨头洛克菲勒创办,在短短数年内即形成垄断全美石油工业的托拉斯组织,并向全球扩张业务,早在1876年就将市场延伸到了遥远的中国,是最早在华开展石油贸易的外国公司。到了二十世纪初,借助捷足先登之机的美孚石油公司,已经在中国口岸设置了大量油栈、油库和大型灯厂,建立起完善的运输和销售系统,成为中国市场的油业巨无霸。在1913年德士谷石油公司进入中国以前,美孚公司垄断全部的美国对华石油产品贸易长达近四十年的时间,在抗战爆发前,每年对华出口煤油、汽油数亿加仑,贸易额长期居于美国对华出口物资的前列,美孚公司因而从中获利颇丰。
美孚石油公司在中国并非高枕无忧,除了英荷壳牌石油公司、德士谷石油公司等纷纷加入中国市场形成竞争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严重的威胁,这个威胁不是来自哪一个石油公司,而是来自一个国家——日本。
石油被称为“工业血液”,没有任何一种矿产资源能像石油那样引发如此强烈的国际争端。这是因为,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由于汽油、柴油使用的普遍化以及军事燃料用途,石油迅速取代煤炭成为最重要的战略能源,与最初被提炼为煤油作为点灯的燃料,其性质和价值已经发生了巨变。1940年,美国的石油产量达到了二亿吨,接近世界总量的百分之八十。而日本石油资源极度稀缺,石油百分之八十依赖于从美国进口,高级燃油的依存度更是超过百分之九十。美国则以其左右世界石油市场的强大实力,掌控着日本的石油需求量,并以之做为外交上的重要角力。
日本陆军和海军每天要消耗石油一万多吨,全国年消耗量四百多万吨,而日本现有的石油储备量为六百万吨,仅够维持一年。
石油就是决定日本生死存亡的命门!
李哲夫推测,美孚石油公司出身的扎伊采夫叛逃日本,必然与石油有关,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的重要性,但是,这种重要性具体又表现在哪里呢?
日本人以前一直在和美孚公司做生意,一长串的进口清单包括从飞机用的航空汽油到军舰用的重油,还购买过钻井设备、散装油库等石油物资。但是,两国的贸易形势近来急转直下。
美国去年废除《日美通商条约》后,今年9月又宣布对日本禁运废金属。不夸张地说,日本的工业命脉掌握在美国手中。被称作工业的血液的石油是这样,被称作工业的骨架的钢铁也是这样。一般说来,用废钢铁炼出来的电炉钢的品质不如用生铁炼出来的转炉钢,可是当时日美两国钢铁生产技术的巨大差距,使得日本人用从美国进口的废钢铁炼出来的电炉钢的品质,比自己用生铁炼出来的转炉钢还要好。
禁运是美国对日本采取的最有效的卡脖子政策!稍有头脑者都能预见到,随着两国关系不断恶化,美国随时可能对日本实行石油禁运。
对日本来说,加快石油的开采刻不容缓,而日本现有的开采技术和经验都远不如美国,如今要引进美国的石油资本和技术己不可能,要增加石油产量谈何容易!从美国人急于找到扎伊采夫来看,很可能,这个人对于改善日本的这种不利的境地有很大帮助……但是,扎伊采夫真的能在技术上帮助日本人迅速增加石油产量吗?区区一个扎伊采夫就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李哲夫静静地思索着。
他想起三年前在东京海军军令部时,柳泽信太郎要求他翻译有关石油的英文资料,其中有关满洲石油勘探的资料是重点。德山燃料研究所是日本海军最重要的石油研究机构,柳泽信太郎是主要负责人之一,特别关注在满洲找寻石油的前景。柳泽曾说过,他本人对在满洲找到大油田有信心,但日本受限于资金和技术手段,对满洲石油的了解不如美国人,美国人已经走在了日本人的前面,所以他很希望在美国人的资料中找寻到有价值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