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对中国东北的石油勘探工作确实不如财大气粗的美国人。美国人的触角伸入东北并不比日本人迟多少。日俄战争后，美国得知沙俄将向日本转让南满铁路，便策划南满铁路日美共管计划。1909年美孚石油公司便在哈尔滨设立了分公司，以此传达一个信号：东北的利益并非为日俄两国独享，根据“门户开放”政策美国也要“利益均沾”。但是日本把东北视为禁脔，不允许第三方势力来分一杯羹，南满铁路日美共管计划流产了，美孚公司在东北的业务也受到日本人的排挤和压制。
（战后有一种说法，早在1920年美孚石油公司就在中国东北的北部发现了大油田，但美国政府却不让美孚石油公司公布这个发现，反而让美孚石油公司对外宣称在东北没有找到石油，还装模作样地提出一个“中国贫油论”的理论。美国政府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东北处于日本人的势力范围，美国担心日本有了石油就失去了遏制日本的最有效手段。）
想到这里，李哲夫暗暗吃惊：扎伊采夫如果真能帮助日本人在东北找到大油田，那对日本人来说不啻是天上掉馅饼的飞来之福！由此看来，扎伊采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就能说明美国人为什么对他的叛逃如此紧张了。
这一系列的推理，最终的结论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让日本在东北开采出大量的石油，将极大增强日本帝国主义的实力，后果不堪设想！
长期从事战略情报研究的李哲夫，已经炼就了深邃的目光：要使得日本帝国主义早日失败，就要加速把它推到与美国开战的道路上，而这个推力的重要来源之一，就是石油！只要日本无法进口石油，就不得不铤而走险，动用武力去掠夺石油。
李哲夫对美国并不抱有多少好感——在侵华战争最激烈的1938年，日本就从美国购买了一百零六万吨废钢铁，占其进口量的四分之三，用来制造军火；同年，日本从美国得到了百分之六十的进口机床，以及诸如钒、铂等几乎所有的稀有合金；铜是日本极少数尚可自给的矿产，但由于战争消耗，需要大量的铜用于制造雷管和炮弹，虽然1939年自产了九万吨铜，但仍不得不进口了十万五千吨铜，其中百分之九十三是从美国进口的；石油就更不用说……一句话，美国不卖给日本物资，日本打不起侵华战争！——李哲夫只是认为，中日之间实力相差悬殊，中国要依靠自身的力量击败日本是很艰难的，很有必要借助国际的力量。
他决定帮助Q小组去找扎伊采夫。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确定扎伊采夫的藏身之处呢？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此重要的人物，日方对他的看管是十分保密的，找到他决非易事，何况还有一个时限问题，因为他很可能短期内就会离开上海。要查找扎伊采夫，李哲夫必须动用他所能掌握的所有情报资源。此事非同小可，在行动之前，他首先要做的是向组织汇报这一切，征求组织的意见，这是纪律。
翌日早晨，李哲夫照例去虹口公园锻炼身体，顺便把一捆旧报纸递给兰花巷口那个收破烂废纸的小伙子，小伙子称好重量，把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给了李哲夫，李哲夫接钱时在他手掌上重重按了一下，把一个纸团塞在他手心里。
纸条上写着一句话“春湘楼上听评弹”，这是约谭老板当晚见面的暗号。
晚上，老谭一进包厢，看到李哲夫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了：有要紧的事情！他转身关好门，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哲夫说：“有一个人，关系重大，会带来大麻烦，必须除掉他！”
老谭一凛，问：“什么人？”
李哲夫说：“一个美籍俄罗斯人，他的姓名全称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扎伊采夫。十月革命后，此人移居美国，加入了美国籍，现在叛逃到了日本人那一边。”他接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对于美孚石油公司，老谭并不陌生，那时在中国，不要说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即使在乡下都常可以看到“点美孚灯，美孚老牌油，鹰牌油烛灯”的油漆广告，头脑里充满商业意识的美国人，把他们的产品渗透到了中国千家万户的生活之中。但是，石油究竟有多大的威力，这个扎伊采夫的投日又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文人出身的老谭却缺乏相应的知识储备，不能充分理解李哲夫的话。
李哲夫身处满铁调查部，和日本陆军、海军以及各种情报机构打交道，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满铁调查部有一份详细报告，名为《东亚的石油与人造石油问题》，文中悲观地警告说，日本的能源前景并不光明，人造石油工业也不是“只要一抓，仓促之间就能生产出几百万吨的程度”。这份内部文件，此时就锁在李哲夫的办公桌的抽屉里。当然，即使扎伊采夫帮助日本人找到了大油田，以日本现有的石油开采和提炼技术，按部就班的开发生产，没个三年五载不会有成果，以当前美日之间日益恶化的关系来看，时间上很紧张；但是，一旦日本找到了大油田，肯定会想方设法与美国缓和关系避免开战，以争取开发石油所需的时间，日本将会尽全力消化中国东北，一切都会朝着有利于日本而不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因此，李哲夫用最直观的话告诉老谭：“石油关系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存亡，关系到我国抗战的前景。没有石油，不但交通瘫痪、工厂停产，日本军队那些耗费巨资建造的军舰、坦克、飞机也得统统趴窝，形同一堆堆废铁。”
老谭沉默了，李哲夫关于石油的一番理论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他说：“你说要除掉这个扎……扎伊采夫，但是，当前的敌后地下工作只能全力执行中央‘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候时机’的路线指示，不采取逮捕、暗杀、爆破这样的工作方式。上海地下组织的主要任务是对日进行战略情报的侦察工作，而不再搞原上海中央特科的暗杀活动。”
谭老板说的，李哲夫当然清楚。上海地下工作者除有军警的掩护身份，都不拥有手枪一类的武器（否则遇敌检查便会暴露）。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革命斗争的目标是推翻整个反动统治而不是消灭个人，暗杀不仅不能达到斗争目的，反而会引起社会反感并影响斗争方向。过去，中央特科虽消灭过少量叛徒，却只限于向敌出卖机密并马上会招致组织破坏的特例，对反动统治阶级头面人物包括公开的特务头子都不打。
李哲夫说：“除掉这个人，不一定要我们动手。”他接着向老谭汇报了他与代号为Q小组的美国情报组织的接触情况。
老谭更是吃惊，面对如此重大的情况，他无法决定，立刻将此情况向组织反映，请示对策。
上级的批示很快就下来了：“情报工作策略应当灵活。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是可以利用的，敌人的敌人，就有为我所用的可能。世间无非敌、我、友，地下工作者应擅长交友，无形之中团结友方，等于压缩了敌方的势力范围。”
李哲夫收到上级的指示后，终于定下心来，决定放手一干了。
要查出这个扎伊采夫的下落，李哲夫深知难度极大。满铁与日本陆军关系密切，如果扎伊采夫真的在满铁帮助下叛逃，那么，现在必然处于陆军的严密监控之下。贸然打探，很可能找不到目标，反而会暴露自己。能不能借助外力？李哲夫忽然想起了在海军军令部第3班工作时，听到课长岛本完雄的感叹：“柳泽这家伙，做梦都在想着石油！他的头发因此而发愁都掉光了。”一个主意油然而生：日本海军对石油的迫切感比陆军更甚，那海军对扎伊采夫的重视程度也必然不在陆军之下，甚至更高，何不借机挑起陆军和海军的矛盾从中渔利呢？
桦山哲太郎曾告诉李哲夫，菊岛千波掌握着一部电台可以直接联络海军军令部第3班。
李哲夫立刻找到菊岛千波：“有重要的情报！”
菊岛问：“什么情报？”
李哲夫递给他一张《申报》，上面刊登了一条凶杀案消息，就是扎伊采夫杀人逃匿一事。
菊岛扫了一眼，问：“井上君对这种桃色新闻感兴趣？”
李哲夫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背后大有文章，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这个扎伊采夫现在正被陆军严密看护起来。”
菊岛眉毛一挑：“陆军居然卷入美国人的凶杀案中了？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哲夫一字一字地说：“为了石油！”
菊岛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拿起报纸细细重读了这条新闻，喃喃自语：“这家伙是美孚石油公司的……”
李哲夫说：“扎伊采夫是美孚公司中国总公司的副总经理，技术部总监，是公司的高层官员，掌握着在满洲找到大油田的重大秘密。”
菊岛吃惊地问：“在满洲找到大油田？你怎么知道的？”
李哲夫微微一笑：“我是海军安插在陆军内部的耳目嘛。”随即脸色转为郑重，“这么一个重要人物落到陆军手里，以后如果真的在满洲开采出大油田，海军岂不是要大大受制于陆军，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菊岛点头说；“上海本来就是海军的传统地盘，现在陆军横插一手，把这个人抢在手里，决不能便宜那帮拾马粪的。”他问，“能把情况说得再详细些吗？”
李哲夫说：“有人看到扎伊采夫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吴淞路的旭光旅馆，从此扎伊采夫没有再露面，而美国人暗中正在上海到处找他。我只知道这么多。”
菊岛追问：“你从哪里得知这个情报的？”
“消息来源于‘梅机关’，是绝对可靠的。”李哲夫编造了一个藉口，“我只能说到这里，你可千万别把我捅出去，否则那帮拾马粪的可饶不了我。”
菊岛说：“当然不会。”
“梅机关”是陆军在上海最大的特务机构，如果陆军介入扎伊采夫事件，则必然是由“梅机关”在操控。在“梅机关”与汪伪的谈判中，李哲夫将得来的相关消息源源不断递送给海军，使得海军及时掌握了陆军的底牌，多少避免了分赃时的吃亏，海军内部对他的情报十分重视。
菊岛感叹：“这个消息对海军太重要了，必须立即通报军令部。”李哲夫说：“还是先咨询一下海军的石油专家。”
海军德山燃料研究所的柳泽信太郎大佐曾给过李哲夫一张有电话号码的名片，说有事可以电话请教。为了争取时间，菊岛千波没有通过电台，而是摇通了当时昂贵的越洋长途电话，将电话直接打给柳泽信太郎。
李哲夫在电话里将扎伊采夫一事的前因后果告诉柳泽。
柳泽听完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这个事情干成了，将为海军立下昭和第一大功，山本将军再也不用在家门口演习了。”作为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山本五十六，坚持将日本海军的训练限制在近海水域，其理由就是要节省石油。
柳泽确实有理由相信，扎伊采夫并不是空口胡说，在北满探索大油田是有希望的。
日本人一直对广袤富饶的中国东北垂涎三尺，经过多年勘探，认为这片土地“具备了建成世界工业强国的几乎一切配套资源”，但独缺石油，这让日本人感到十分迷惑和不甘。1930年4月，在美国驻哈尔滨领事馆工作的俄裔美国人托里斯基的暗中指点下，作为满铁地质调查所顾问的柳泽信太郎，亲自在东清铁路到牡丹江上游一带及满洲里的扎赉诺尔煤矿等地找油。他将采集的矿样带回德山燃料研究所进行了分析，断定样品中含有石油类的沥青。
柳泽的话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让李哲夫更加感到除掉扎伊采夫的紧迫性，他对柳泽说：“我们要想办法尽快找到扎伊采夫，这是第一步。”
柳泽说：“那是肯定的！我会联系军令部，马上乘专机来上海。”
很快，以柳泽信太郎大佐为首的一批日本海军的石油专家便从东京飞抵上海。
与此同时，菊岛千波代表海军“冈机关”与“梅机关”接触，询问扎伊采夫的下落。
“梅机关”出面和菊岛千波会谈的是晴气庆胤，两人素有芥蒂，这回轮到晴气冷嘲热讽了，直接否认了扎伊采夫一事，菊岛吃了个闭门羹。
李哲夫对沮丧的菊岛说：“去找旭光旅馆的老板。”
菊岛咬牙说：“陆军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没必要给他们面子。”
满洲是关东军的势力范围，陆军不会把到手的肥肉送给海军。海军必须把扎伊采夫控制到自己手里，如果扎伊采夫是货真价实的，在北满找到大油田后，海军将要凭此索取石油产量中的相当一部分份额。所以，菊岛急于找到扎伊采夫，这正是李哲夫所期待的。
旭光旅馆的老板丸井良夫被带到了“冈机关”。
面对菊岛千波的询问，丸井良夫矢口否认：“工部局的人也曾打听过这个人，但我真的不知道。”
菊岛说：“我们的线人亲眼看见那天有个高个子西洋人入住贵店。丸井君，你认为陆军会因为你和我们翻脸吗？请你说实话，不要让我为难。”
听说有线人，丸井动摇了：“也许这个扎伊采夫用的是化名，我确实没见过这个名字。”
菊岛冷笑一声，转头对旁边的人说：“黑濑君，带他到地下室去品尝一下海军的伙食。”
听了菊岛阴森森的话音，丸井忙说：“我想起来了，那天确实有个叫伊万诺夫的西洋人入住。”
“伊万诺夫”是俄国人的姓氏，菊岛问：“他长什么模样？”见丸井的描述与扎伊采夫形貌吻合，菊岛心中一喜，追问：“此人现在何处？”
丸井连连摇头：“他是被‘梅机关’一个叫晴气的军官带走的，至于去了哪里，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菊岛咆哮：“别撒谎，撒谎我也看得出来！”
丸井语带哀声：“我真的不知道。晴气先生说这是军事机密，我怎么敢打听。”
菊岛问：“此后，这位晴气先生还因为这个事情找过你吗？”
丸井说：“前两天他来过，要我去挑一个身材高大、懂点英语的俄国女人，到时带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