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会就此罢休。”晴气安抚李哲夫的情绪,“请相信影佐将军,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菊岛这种莽撞的行径必然要给予惩处!”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菊岛虽然冤枉了你,但是,扎伊采夫被刺一案,确实疑点很多,这个我们也很关注。因此,希望你暂时摒弃眼前的不快,协助我们进一步甄别,找出幕后的真凶。这也是彻底洗清你的冤屈、凌厉反击菊岛的机会。”
“怎么帮助你们甄别?”
“你觉得白方钧这个人可靠吗?”
李哲夫说:“我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可靠。”
“请仔细想一想。”晴气语气恳切,“坦白地说,虽然菊岛的有些理由不成立,但从可疑名单上排查下来,他坚持认为你和白方钧二人的嫌疑最大。你和白先生有私交,有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
他进一步提醒:“据车队的原田队长回忆,扎伊采夫被杀前,你去调看过出车记录,当时白方钧在场吗?”
李哲夫心中一凛:“晴气连这个细节都掌握了,看来对我起疑心的,不仅仅是菊岛。晴气把这个摊开了说,是在试探我。”他回忆了一下,回答:“是的,当时白方钧在场,还问我要去哪,我没说。”
晴气接着问:“在那段时间里,还发现他有什么可疑的吗?”
李哲夫又想了想,说:“我有一次去找白方钧,见他打电话给西伯利亚皮衣店,问老板有谁预定大尺码大衣,看到我进来,他赶紧放下电话,神色有些紧张,定做衣服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当时我没多想,现在想来,他的神色确实可疑。”
这是事先和白方钧约定好了的话,李哲夫说的时候表情有些茫然,内心却处于极度的煎熬之中。他明白,这话一出口,自己安全了,但白方钧已被置于死地。
晴气连连点头:“井上君,你的话可帮了我们的大忙。”
晴气立刻和菊岛联合提审了白方钧,起初白方钧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喊冤叫屈,但晴气一抛出李哲夫的供词,白方钧的气势顿时蔫了,但仍不肯说,于是动刑,电椅上的白方钧终于熬不住了,在痉挛中嘶喊:“我说,什么都说……”
晴气下令关掉电闸,白方钧大汗淋漓,用微弱的声音供述:“扎伊采夫叛逃后,美国人想尽快除掉他,找到重庆方面帮助协查,重庆知道事关重大,到处撒网,因为国共合作,又让共产党方面介入查找扎伊采夫下落。我过去是徐公馆的常客,认识里面很多仆人管家,一次听里面一个仆人神秘地说起,说里面住了一个大高个的西洋人。后来,又听说徐公馆在西伯利亚皮衣店订做了一套大尺寸的裘皮大衣,从尺寸上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扎伊采夫,再从‘梅机关’的调车记录上猜到了他的行程。后来,我通过陈泰生用电台把这个情报传递给了重庆。”
“陈泰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同志,年纪比我小,但资格比我老。他暴露后,为了掩护我自杀了。”
“‘使命’是谁的代号?你的,还是陈泰生的?”
“原来是陈泰生的。他死后,我继续用这个代号为延安发送情报。”
“你为什么要杀卢成文?”
“卢成文和军统沉瀣一气,叛党叛国,出卖同志,使我方多年经营的情报点被破坏,如果不是他,我和陈泰生都不会出事,所以,他必须受革命纪律制裁。霍芝江向我告密,说知道卢成文的下落,我答应给他十根金条,他就带我去,想不到这是他们的圈套,我一去就被夹击,幸亏巡警赶来。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可以叫霍芝江来当面对质。”白方钧估计霍芝江已死,否则早把他拉来对质了。
晴气庆胤和菊岛千波对望了一眼,对白方钧的交代感到满意。
接着,晴气让白方钧交代他的上下级关系和名单、地址。白方钧说过了电刑脑子不好使,要好好休息一下。晴气便命人将他关进单人牢房,好吃好睡。白方钧精力好转后,又提出要放风,日本人想从他嘴里得到更多情报,便同意他出去晒太阳。白方钧乘看守不备,突然夺枪翻墙逃走,被乱枪打死。
白方钧用自己的生命为李哲夫换得了安全。晴气庆胤和“七十六号”则庆贺又干掉了一个隐蔽很深的共产党奸细。庆功宴上,面对频频举起的酒杯,李哲夫谈笑风生,显得对自己洗清不白之冤并能顺势发掘出这个暗藏的共谍而高兴,但内心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
李哲夫最近患上了失眠的毛病,只要一闭眼,林恒、谭维舟、白方钧这些同志的音容举止就在面前,等到他一睁眼,四周又是无尽的黑暗。有时连续几个月,不吃安眠药便无法入睡。
一种无形的压力包裹着他,寂寞,是的,寂寞!什么也不能对其他人说,撕心裂肺的痛苦不能说,胜利的喜悦也不能说,他整天活在谎言和面具之后。
有时候,李哲夫单独一个人在郊外的狂风暴雨中奔走,不打伞,不戴雨披,任凭如鞭的雨水抽打脸庞,甚至忍不住张开双臂仰天呼啸。他参加过审讯那些被捕的同志,这些审讯都是残酷的、毫无人性的,而每一次这样的经历,都会给他的内心带来痛苦的纠结,即使离开充满血腥气息的审讯室,置身于阳光之下,这种压力也无法消弥,长此以往,必然会带来严重的精神压抑。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内心深处的压抑。
“冈机关”算是寿终正寝了。前任机关长冈明薰因为默许了谋杀西尾寿造大将的阴谋而被撤职,现在的代理机关长菊岛千波,由于对“梅机关”的成员李哲夫私自动刑也被撤职。日本陆军要借此之机把海军情报机关的势力排挤出上海,“梅机关”将李哲夫被“冈机关”私捕之事一直捅到东京,连海军军令部的岛本完雄大佐等人也觉得过分,站出来为李哲夫说话,李哲夫不但为陆军也为海军立下过功劳,在“梅机关”和汪伪谈判期间就为海军提供过许多情报。海军省只好勒令菊岛千波退出现役,转业到东京警视厅任职,“冈机关”活动从此停滞了。
“梅机关”也发生了人事变动。东条英机认为影佐祯昭对汪伪政权过于宽大,将他调到关东军任炮兵司令官,去干他的老本行,1943年6月又将他调至南太平洋腊包儿要塞的第38师团任师团长,影佐就在那个偏远蛮荒的岛上一直呆到日本战败。差不多同时,“七十六号”的太上皇——晴气庆胤也被调往华北方面军担任情报参谋。
柴山兼四郎取代影佐祯昭担任汪伪政权的最高军事顾问,柴山曾任汉口特务机关长(“竹机关”),和影佐祯昭的“梅机关”、和知鹰二的“兰机关”、以及设在福建的“菊机关”并称为驻华四大特务机构。
根据白方钧供述,李士群曾向他透露日本人在怀疑他,这使得日本人对李士群的忠心产生了疑虑,担心李士群与中共暗中有来往。晴气庆胤在离职之际,向柴山兼四郎说明了这个情况:“要看住李士群,这个人不可靠。我总有一种感觉:‘使命’的案子还没有终结。”后来,在柴山兼四郎的授意下,日本人毒死了李士群。白方钧用自己的死,除去了一大害。
影佐祯昭临走时,特意宴请了李哲夫,对他的工作和支持表示感谢。
影佐说:“兴亚院和陆军省都认为,满铁在上海和华东的调查势力要有所缩减。井上君,跟我一起去满洲吧!那里是一个广阔的新天地,你这样才俊大可一展身手!”
“可是,我现在供职于支那派遣军。支那派遣军在陆军中的势力很大啊……”
影佐微微一笑:“能大得过关东军吗?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兵强马壮的关东军向来狂妄自大,对东京的命令都可以阳奉阴违,当年制造“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时根本不把日本中央放在眼里。
“我愿意,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李哲夫回答。他确实动了去东北的心思:满铁上海事务所调查室的业务近来逐渐缩减,而影佐祯昭、晴气庆胤等人陆续调离上海,菊岛千波撤职退役,他的情报关系网缩小了很多,加上“七十六号”李士群等人心怀鬼胎,今后在上海开展工作,必然不如以往那么顺畅;而当前的关东军是日本海外驻军中势力最为庞大的战略集团,满铁的总部和主要活动地区也在东北,去了那里大有文章可作,何况,关东军司令部主管情报的参谋次长池田纯久少将,当年在大理石机关就是旧相识,搞情报首先得搞关系,这也是一个有利条件。
影佐说:“这样的话,那就等着调令来吧。有关东军给你撑腰,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好好干吧!”
此时担任关东军总司令的梅津美治郎大将,是昭和时期统治派军人的骨干,和冈村宁次是一派,和西尾寿造的关系不错。影佐祯昭把李哲夫的事告诉了在日本本土担任军事参议官的西尾寿造,李哲夫救过西尾的命,西尾觉得要帮他一下,便写信给梅津的参谋长笠原幸雄,于是,很快李哲夫的人事关系便以“转调”的名义从中国派遣军转到了关东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