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离开上海前,按白方钧留下的联络方式,和老潘见了面,地点就是第一次见面的百乐门饭店。两人一别多年,谈了很多。李哲夫谈起谭维舟、白方钧的壮烈牺牲,林恒的坚贞不屈,卢成文的叛变,特别提及了“猫眼”仍潜伏在延安情报机关内部,是个隐患。
老潘感慨地说:“共产主义不是口头说说的,我们要有为之付出生命的决心。十月革命的胜利,不是一个晚上攻进冬宫得来的,在那之前,已经有千千万万个布尔什维克倒下了。有斗争,就会有牺牲,而在斗争的过程中,有多少英勇不屈,也就会有多少变节叛卖。地下战线就是这样危机四伏,前途莫测。”
李哲夫说:“每当想起这些同志,我心头就隐隐作痛,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老潘说:“哲夫同志,组织上知道你的压力很大,如果你近来无法平静,工作可以暂停,安全第一,这种情绪会给你带来危险。”
李哲夫说:“我可以调整过来,请组织放心。自从入党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把个人的生死看得很淡了。对我去东北,组织上的指示是什么?”
“中央同意你去东北,希望你过去后,能开辟一个崭新的局面。东三省有广袤肥沃的土地和数不清的矿藏、森林,三千万父老乡亲忍受着‘三等国民’的耻辱,都期盼着山河光复的那一天。可是我们在东北的地下组织十分薄弱,对那里的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伪满洲国成立不久,中共满洲省委和奉天特委等机构便相继被破坏,由于日军的残酷剿杀,轰轰烈烈的抗联此时基本销声匿影,残余力量被迫退入苏联境内,中央和他们的联系也中断了,据说《论持久战》一文能被抗联所看到,还是经过中文译成法文再译成俄文,最后重新翻译成中文,几经转折,很多意思已经走了样。”
老潘接着说,为协助李哲夫的地下工作,组织上准备在伪满“首都”新京(长春)建立一个专门的情报小组,代号“礁石”,这个小组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李哲夫工作,接受他的领导,听从他的命令。
李哲夫说:“我还是负责搞情报好了,领导一个小组的工作,我怕难以胜任。”
老潘说:“你在上海的表现和成绩获得了党中央的高度评价,首长称赞你头脑敏锐,获取情报的能力高超,有广博的知识面,对国际事务的见解和分析十分精辟。首长说,你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勇气和信念也经受住了考验,因此,你是最佳人选。
“哲夫同志,这又是一个重任啊!我们在新京还没有建立起联络站。礁石小组的一切都要依靠自己,从零开始。伪满不同于各种势力混杂的上海,在那里,日本人的统治十分严密。”
老潘最后转告了李克农对他的勉励:“做大海里的礁石,顽强地同狂风巨浪进行搏斗,无论风浪多么险恶也要屹立不倒。”
李哲夫去东亚同文书院向过去的旧识告别。此时侵华战争如火如荼,东亚同文书院已经撕下了“日中亲善交流”的面具,一批批毕业生以“学生出阵”、“翻译从军”等形式直接参加了战争。
当他和学校调查部主任北野丈吉话别时,北野欣慰地说:“要去满洲了吗?噢,好样的。听说你在满铁干得很不错,‘梅机关’和支那派遣军对你褒奖有加,当年我们果然没看错人。”
李哲夫鞠躬说:“承蒙栽培,不胜感激。”
北野说:“哪里话,到了那边好好干,你出了成绩,母校也有光荣。对了,有一个人你真的感谢一下。”
李哲夫想了一下,说:“您说的是桦山先生吗?”
北野丈吉笑着说:“不错,你很聪明。”
李哲夫有点意外:“桦山先生在上海吗?”
北野点了点头:“他现在就在学校。”
李哲夫心想:“这个老特务行踪可真是飘忽不定。”他不知道,桦山哲太郎正是以老资格的对华情报专家的身份来上海,协调驻沪海军情报机关和新任“梅机关”首脑柴山兼四郎之间的关系,以弥补既往的裂隙和不快。
当下李哲夫去拜访了桦山哲太郎,谈及“冈机关”和菊岛千波的事情,向桦山表示歉疚:“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对不起,今后恐怕没法再为海军工作了。”
桦山哲太郎摇了摇手,说:“没有关系,你没有错。菊岛这个人,过于逞强好胜,没有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实在让我失望。”
李哲夫说:“也不能光怪菊岛先生,日本在上海的情报机关众多,彼此关系本来就很微妙。”
桦山叹息地说:“门户之见会害了日本。如果不能陆海一心,排除万难,日本前途危矣。”
李哲夫问:“南方不是打得很好吗?大东亚共荣圈已经建立起来了,日本征服世界的光辉之路迈出了一大步。”
桦山摇头,举了一个例子:“占领新加坡后,陆军士兵面对罐头啤酒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开喝,因为以前只见过玻璃瓶的,见到自动门就疑心在门背后有人藏着负责拉门,虽然现在打赢了,但这样的士兵真的能征服世界吗?”
他眼望窗外随风飘扬的太阳旗,说:“作为帝国生命线的满洲的建设刚刚有点眉目,日本的国防体制也刚刚建立起来,可是就这样与美国开战了,日本的命运会如何呢?盲目乐观是缺乏理性的。”
李哲夫恭恭敬敬地回答:“是。”
桦山说:“《中国抗战力调查》这个报告很好,你是主要调查者,现在,你告诉我,把这份报告的调查方法用于太平洋战场,估计会得出什么结果?日本会迅速取胜吗?”
李哲夫如实回答:“太平洋比中国更辽阔,美国的经济实力更是远非中国可比,即使是最粗略的估计,日本也不可能速胜。日清战争打了八个月,日俄战争是一年零七个月,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四年零三个月,因此,这场战争将是长期战争,是总体战和经济战。”
桦山哲太郎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干情报工作,最可贵的就是理性。一个国家更需要理性。可惜的是,日本国民缺乏理性,军人也缺乏理性,如果连政治家也缺乏理性,那日本就完了。1929年在华盛顿签定《限制海军军备条约》,日本代表将日本海军与美国海军吨位比例‘六比十’的条约拿回国内时,差点被认为受到屈辱的狂热国民们撕碎。实际上,海军军备条约比联合舰队更有效地保障了日本的安全,因为和美国进行造舰比赛,最后被拖垮的肯定是日本——日本当时一年才四十五万吨钢产量,只是美国六百多万吨钢产量的一个零头,拿什么与美国展开造舰竞赛?能拿到‘六比十’已经算是巨大的外交胜利了。”
李哲夫心想:“在军队连续在南方取胜、举国欢腾之际,桦山哲太郎能说出番话,确实是个明白人。”谈及日本国民非理性的狂热,他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犬养毅首相被杀的“五·一五”事件,事发后,在审讯那些行凶的军人时,日本全国有十几万份用血签名甚至完全用血书写的请求书寄给法庭,要求从轻发落这些法西斯分子,甚至有九名日本青年表示要替凶手服刑,为表决心向法官寄来了九颗泡在酒精里的小指头。
桦山继续说:“日本在中国的战争陷入了泥潭,五年了,非但看不到结束的希望,反而又陷入到了更深更大的泥潭之中,未来会怎么样,实在难以预料。”他忧心忡忡地说,“俄国这样的大国可以一败再败,反正底子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日本太小,虽然以前获得过多次战争的红利,一旦失败,连本带利都会输得精光。”
桦山哲太郎是少数具有战略眼光的日本情报专家,他的忧虑并没有完全表现出来,而李哲夫实际上看得更清楚:
日本陆军为了发动太平洋战争,储备弹药总量约为九十个师团的会战份额,平均到现有的五十一个野战师团,每师团只能分到1.8个师团会战所需的弹药。一个师团一会战份额相当于二十个弹药基数,如一门七十五毫米口径山炮的一会战份额弹药为两千发,而实际上几天就打完一会战份额弹药的事情是常有的。但就是这样,日军就有对美英开战的自信了!
日本海军的战术思想从来都离不开一击制胜,以赌徒意志力求速战速决,这是由日本国力薄弱的痼疾所决定的,中途岛战役后,日本已明确要转入“防御”作战,也就是和美国拼消耗,这对于日本来说是毫无取胜希望的。
1942年是美国参战的第一年,其国民经济尚来不及全面转入战时轨道,但即使如此,美国这一年的战争物资产值就已经相当于德、意、日三国的总和。这时的日本发动战争多年,战争潜力已无多少提升的余地。和轴心国相比,美、苏、英三个同盟国的战争潜力超过其三倍,尤其是美国的战争潜力极大,很快,这种潜力上的巨大差距就会显露出来。或许,日本人、德国人现在还可以夸耀他们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但等到美国这座大锅炉熊熊燃烧起来后,其产生的巨大热量将足以熔化掉一切钢铁。而随着战争的发展,中国的战略地位将会大大提升,美国基于全球战略考虑决不会抛弃中国,只会不断地加强对中国的援助,正在抗战中苦熬的中国必然得救,台湾也必然回归祖国。
李哲夫内心对胜利的信念越来越明晰。
李哲夫回到家,妻子春枝正哄孩子睡觉。李哲夫给儿子取了一个单名“浩”,取自孟子云“浩然正气”第一个字,希望孩子长大后能拥有刚正宏大的气质。孩子啼哭不停,他去抱春枝怀里的孩子:“带了一天,辛苦了,给我吧。”春枝不让:“你刚下班,比我更累,还是我来吧。”李哲夫接过孩子,哼起了摇篮曲,躺在臂弯里的孩子果然一会儿就不哭了。春枝笑眯眯地看着父子俩,说:“孩子还是听你的话。”李哲夫说:“那是,谁让我是爸爸呢。”
安顿好孩子,李哲夫告诉春枝:“我们要去满洲了。”
春枝问:“满洲离台湾有多远?”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把台湾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李哲夫说:“有七千里呢。”
“七千里啊,这么远……”
“怎么,不乐意吗?”
“听说那里可冷了。”春枝靠在丈夫肩膀,“不过,只要跟着你,去天涯海角也乐意。”
李哲夫接到的调令有两张,一张来自满铁总部,让他担任满铁大调查部第一调查室主查,另一张来自陆军省,让他担任关东军参谋部第2课驻满铁总务部特别调查课特派员,前者只是掩护身份,后者才是他真实的身份。这种一人两职的现象并不奇怪,确切地说,这是满铁和关东军并列侵略中国东北的两位一体的战争机器的体现。
早在日俄战争后,日本便以“保护”南满铁路和日本侨民为由,在东北长期驻扎军队,这支军队因驻金县、大连地区的“关东州”而得名“关东军”,1919年4月正式成立关东军司令部。最初关东军主力只有一个师团、六个铁道守备大队,但此后却膨胀为日本陆军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增加到四个师团,1933年五个师团,“七七”事变后,日本陆军总计十八个师团中有七个师团隶属关东军,此外,还有两个独立混成旅团,三个骑兵旅团、若干独立山炮联队、野战重炮联队和高射炮联队,以及铁道部队和五个独立守备队(旅团级)。1939年5月进一步增加到九个师团,包括八个步兵师团、一个坦克师团、一个飞行集团(下辖五个飞行联队)、一个骑兵旅团和八个国境守备队以及五个大城市的独立守备队,总兵力达三十六万人。1941年“关特演”期间又调入十六个师团到达东北,使得关东军达七十五万人以上,加上伪满军警部队,总兵力高达百万之众,可谓盛极一时。1942年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关东军一部抽调南下,但大体实力尚存,仍是实力最为强大的时期。
满铁和关东军素有渊源,东北是关东军的根据地,也是满铁的老巢。 “九·一八”事变期间,满铁承担了关东军的主要军事运输任务,并提供大笔军事经费,使得关东军这部战争机器得以全速运转。此外,在情报支持方面,1930年满铁向关东军提供情报一万件,1931年提供一万八千件。在满铁约四万名社员当中,因事变立功者超过两万两千人。由此可见满铁在事变中作用之大!关东军仅用四个月时间便占领东北全境,固然是“不抵抗政策”所致,也是满铁全力支持的结果。关东军崛起时依仗了满铁的财力,而现在,满铁则抱紧关东军的粗腿,将三井、三菱等老财阀排挤在一边,独霸满洲的丰富资源。
李哲夫的军衔提升为陆军少佐,官阶为从六位奏任官,月俸一百七十日元。六年时间,他由少尉升至少佐,要快于正常的升迁过程,这是鉴于他突出的“功绩”:李哲夫多次得到满铁总部和军部的褒奖、“恩感状”、旭日勋章,松冈洋佑授予他一柄用满洲精铁特制的日本刀,影佐祯昭、池田纯久等情报部门出身的将领都作过他的上司,对他十分赏识,又有桦山哲太郎这样资深的老牌特务举荐,如果他不是台湾人,而是正宗的日本人,升迁的速度会更快。
李哲夫携妻儿乘轮船到达大连,满铁安排专人在港口接待,先安排他们入住满铁大和旅馆,李哲夫和春枝便在大连游玩了一圈。
大和旅馆旁边是星浦公园。满铁的首任总裁后藤新平1929年4月患脑溢血去世后,他的铜像高耸在星浦公园,面对着渤海湾,他脸上的笑容也宛若海天如洗般的纯净,仿佛他是脚下这片伤痕累累的殖民地的天使。公园有海滨浴场、西洋式旅馆和高尔夫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