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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一次骑马(1)

离开西安是十一月一号。我在西关一家小店里等汽车,小妹妹没有一道走,却换了两个女伴,同道的一共七个人。汽车第一天住在耀县,第二天住在洛川,我们都不出门。在洛川大休息一天,等着护送的人,听说是第×师第X团的连长,他带十几个人来接。而且听说要骑马,有一百多里路,并不好走。但我们认为这些都不会成为问题。

我把头发剪短了,大家都穿上灰布军装。晚上我和一个女伴练习骑马的方法。我们牢记那些要领,在炕上跳上跳下地练习。我们不愿让人知道我们不会骑马,我们怕人笑话说:“连马都不会骑,还要到陕北去!”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们到外边院坪上,冷风刮面很厉害,下弦月照着院子里的几匹马和驴子。大家从屋里往外搬东西,都闷着声不说话。

我没看清连长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带领这队人马去叫开城门。我们各自牵一匹马,鱼贯地、无声地向外走。城外是一大片高原。一出城门,连长就飞身上马,我赶紧往马背上跳,刚刚把脚套进马镫,还来不及去想头天晚上新学来的那套要领、方法,马便随着前头的马飞跑起来。我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掉下来,我不准自己在友军面前丢脸。我一点也不感觉劈面吹来的冷风,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我只浑身使劲,揪住马鞍,勒紧缰绳,希望前边的马停一会也好,因为我想我骑马的方法不对,我要换一个姿势。

马跑了一阵才歇下来。下山时,我牵着马在那陡峭的山路上走,就像走在棉花上,感到我的腿不会站直似的。

这么走了一天,冬天的黄昏来得快,我焦急地盼望着宿营地。我们住的那庄子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驻了很多兵。晚上有一个团长样子的人来看我们,他是听说有女兵才来的。同来的人让我冒充红军军官的老婆,我同意了。那团长觉得奇怪,他问我知不知道那里很苦。

躺在床上时,我以为我已经瘫了,两条腿全无知觉。

我们的游击队

又是天不明就动身,一连兵护送我们,我们走在他们中间。在不明的月光中绕过两个村庄,他们告诉我这两个村庄都有保甲。到第三个村庄时,天也亮了,穿过村中,我们都存有一点戒心。村里有很多穿便衣的团丁放哨,都是全副武装,头扎包头巾。我知道这是地主养着的敢死队,他们比国民党的正规军队还厉害。这些站在路邑的粗壮汉子,斜着眼望我们,知道我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如果我们没有这一连兵力护送,他们也许要和我们干起来的。我看他们大都是受苦的农民,但他们却让地主们养着打他们的兄弟,我觉得很难受。

又走了二十里,护送我们的队伍在山头停下来,要我们自己走下沟去,沟底下有接待我们的人。这一段路程大约有四里路。我们还只走一半,却听见枪响了。带路的人告诉我们,这是边境,这一带常有冲突。于是我们都加快脚步。带路的人老说那些保安团丁真讨厌。

沟底下树林里有几个穿灰衣的人影,大家就跑起来。我大声叫着:“那是红军!”

当红军向我敬礼的时候,我太激动了。我的心早就推崇着他们,他们把血与肉献给革命,他们是民族的、劳动者的战士,我心里想,只有我应该向他们敬礼,我怎能接受他们的敬礼呢?

他们穿着单衣,都很精神。带路的人告诉我,他们是红军的游击队,红军都开到前线去了。

保安

骑着小毛驴,一行七个人,加上民工大约十来个人,翻山越岭走顺A九天之后,快要到“京城”了。这是下午,我们在一个树林里看见有一匹马飞跑出来,走近我们身边。他问我们是否从白区来的?有认识的说他是医院的院长,新近同一个被誉为陕北之花的姑娘结了婚。越过树林,山边上又遇见几个过路的,大声地喊着:“同志!你们是白区来的吗?”我心里想,一定是快到了,看这气氛完全不同。他们好像谁与谁都是自己人,都有关系。

转过一个山嘴,看到有好似村庄的一块地方,不像有什么人烟。但是一走近来,情形却完全不同。有好几处球场,球场上很热闹,人人都跑来看我们,问我们,我觉得自己才换不久的灰衣真难看,他们(所看见的人都如此)都穿着新的黑色假直贡呢的列宁装,衣领上钉两条短的红带,帽上缀一个红五星。我原以为这里的人一定很褴褛,却不料有这样漂亮。我更奇怪,“为什么这里全是青年人呢!”老年也好,中年也好。总之,他们全是充满着快乐的青春之力的青年。

这里什么都没有卖的,只有几家老百姓。这里的房子全毁了,是那些逃走的地主们放火烧的。除了一两家之外,所有机关都住在靠东山上的窑洞里。一排窑洞约莫有半里长,军委、边区政府、党中央各部全住在这里,全中国革命的人民领袖全住在这里。说中国人民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小山上,也许有人说这太夸大了,但在一定的时间内的确是对的。

河西途中

大营房的院子里,层层密密围了许多穿军装的青年,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欢笑的光彩闪耀。他们谈笑着,议论着。在当中,一部分是装束整齐,绑带贴实地紧裹在腿上,草鞋踏在脚底,各色背包背在背上,红光满面的脸,说明着他们气饱力足。一副出征英雄的伟姿,早把另一部分送行人们的心,鼓动成高兴与激昂,忘了世俗的离别的悲哀。

七个驮着行李的小驴子在前头一摇一摆的移着脚步,鲜红的团旗在队列前头迎风招展。陕北公学的同学列着队,预先赶到路中。当太阳从山腰探出脸来的时候,静穆的晨空中,被“欢送战地服务团上前线”、“争取抗战胜利”……的邑号声,雄壮的歌声所充满。这样_直延展到土围子边,辽阔的草地上映着排列的拖长着的人影,歌声响到被太阳晒着的岩石上,飘到不倦地汩汩响着的延水上,天地似乎也在飞跃,跟着上百成千喉咙,跟着上百成千跳荡的心。风跟着人跑,刮着前边的红旗刷刷直叫。

送了一程又一程,西战团的队伍停住了,向后转喊着话,答谢他们的欢送。在响震天地的热烈口号声中,结束了这个雄壮的场面。

我们唱着走着,过了川邑,不知不觉地便到了预定的宿营地——四十里铺了。团员们卸了装,马上便分散到各窑洞里去调查当地情形和向他们宣传。这样的村庄是在陕北任何地带都可见到的,二十来家,安居乐业,但对日本鬼,他们无论妇孺,都表示深恨入骨。有贫农会,会长即是农民,穿着破烂的布衣,戴旧草帽,由山里赶来为我们预备一切。和他们畅谈时事,满口术语,真像一个大知识分子。

从他口中,我们知道这地方的民情也和别的落后乡村一般,迷信很深。妇人缠足,八路军来后,渐渐的破除了。而且办了小学学生二十多人,占全村儿童百分之六十以上,女生有三分之一;妇人参加识字班,过去的童养媳及买卖婚姻现在减少了。以往收成不好,今年雨水多,加上地方当局对春耕的帮助和指导,开荒不少生活已经大大地得到改善。

第二天宿甘谷驿时,我们找到了乡长,和他谈起来,他在一九三五年参加地方武装,当过分队长,他老婆也参加识字班,儿子参加少先队。这里乡政府是由乡长,土地部,粮食部组成。此外的组织有贫农团,劳动互助社,识字班,妇女会,互济会,救国会等。贫农团现有团员七十一人,分十班,团长书记各一人。自建苏维埃后,地方文化已改进很多,文盲减少,废除买卖婚姻,只需乡政府许可,一人介绍便可登记结婚。

夜间下了一夜雨,次日清晨仍然连绵不停,急于要走的心情,被雨丝绊住了。在羁留中,重新决定我们的工作:上午通讯股埋头整理稿子,创作小调、杂技,教歌,下午准备开音乐会。一个原来非常漂亮的教堂,那台子已经倒塌了,但“无坚不克”是我们的作风,几十个人动手,面对着这样的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了。嘿呀嗨呀的,泥土木板,在几十个年轻人的肩上,腕上,跳到破毁的台子上,马上修理得很整齐。

雨住了,天还阴阴地。门口及门外的漫画,吸引来了黑压压的民众。红色的布幕,鲜明地挂在当中,我们还拔来一丛丛的蓝色雏菊,红的淡黄的野花,把礼堂装点的十分优美,自然地飘出了一种庄严的空气。在团员的欢迎中,来宾们陆续到了,有整着队的警卫连保安队,儿童团,他们和延安的一样保持着良好的纪律,依着前台主任的指挥,找到他们的地位坐下。零散的民众们,便到处充塞着。开始了,只有在边区才能有的尽情的热情的歌声又轰然响起来。夹在当中的是由一个个亲热欢欣的脸所发出的欢呼声,叫好声。

因为群众表示得过于欢欣与热烈,我们在预定的节目之外,又加了一个《打倒在顺本升平舞》,从台上舞到人群,再舞到院中,群众仍旧像磁石上的铁砂样的不散,跟着又进行了演讲,又加演一个群众剧。看看天色将晚,成千的群众,才依依地转向他们有的是十来里冒雨而来的归程。

晚饭后,我们带着白天留下的兴奋,席地坐下,从容地开我们的演讲会。题目为《怎样争取抗战的胜利》,假设对象是一个极大的市民大会。每班推二人为演讲员,奚如和我以及天虚同志担任评判,结果非常好,各团员均能充分地发挥意见。

甘谷驿的两天驻留,使大家又怨恨又焦急。早晨不待值星班长的哨音,大家就由水泥地上翻身起来,但因为有几个同学身体不舒服,决定只走三十里宿营,——因如再过去是一上一下四十里的大山——大家心中有些悒郁。

欢歌着走出了东城,张发组的同志在岩石上和墓碑上横扫直划地涂着斗大的标语,不知不觉来到黑家铺。行李搬到宿营处后,各处散播着不够劲的埋怨空气,但因为是决定了的,各人仍兴奋着来进行今天的工作。

命令像阵风,很快地由各班长传来:“吃过午饭再动身,赶到延长宿营。”大伙儿欢跃起来,一阵热烈地呼叫“拥护新计划!”

吃饭前,各团员仍去和民众谈话,教小学生唱歌,几十分钟,小孩子们便学会了几个小调,得意愉快地唱着。

快一点钟了,离开黑家铺,走不上几里便是高山,这是我们出发以来第一座大山。队伍本来是很有次序地走着,让迎面来的一群隆背骆驼一冲,过惯山地生活的,便趁机大显身手,直冲向前,走路经验少的便落了队,以致连杂务人员还不到六十人的队伍,拖长到七八里。几次叫喊停住,前面的只是无羁的野马似的往前直冲,直到把山翻完了,冲到山脚下才坐下等待着,等了半点来钟,后面才陆续来着骡子。大家都说,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中途发生意外,怎能顾及。我们反对这种脱离群众的先锋主义。于是前头跑的同志们,才在微笑中点头,算是默认错误吧。

沿途是以唱歌来加足马力的,一个冲锋上了二十里下了二十里的山,完成了任务。当远远的油井上边的建筑物落人我们眼里时,知道是到延长了。

进了城,由街上穿过,响亮的嗓子唱起歌来了,大街上的居民都跑出门来看这伙有的戴着眼镜,有的拿着洋琴的怪兵。

宿处是师范学校,边区四老之一的徐特立老先生来招呼我们。他鹤发童颜,神采不改当日,带着我们找房子,指导勤务打扫,殷殷地用不大关风的口语和我们谈讲着。

次日的街上张满了城隍庙演剧布告,我们由经验中晓得,几张布告生不出多少力量,又把我们号召群众的宝贝——《打倒日本升平舞》拿出来了,这原来是群众的东西,群众一个一个着魔似的,跟着我们到了城隍庙,把戏台上的一块空地塞得水泄不通。

比过去多了一个节目是拉洋片。这一节目使千来个脸孔的肌肉都跟着演员的声调表情而颤动。笑出眼泪来的也有,哭出眼泪来的也有。

延长这地方是有名的石油产地。有一个石油厂创办于光绪年间,至今约三十余年历史,中间曾经外人主持。民国后收归国营,最多时每日可收油万多磅,但后来日渐枯竭。二十四年南京中央拨款开凿数十井,亦无所出,至今所出更少,乃技术关系也。

在政治上,延长是“统一战线区”,与延安同样,属南京中央所管辖,但其所派县长,在行政上并无多大事故,民众武装力量,大过军队七八倍,“边区政府所派的县政府”所辖各区抗日自卫军有一千三百多人,不久前破获一个汉奸机关,是一家书铺,捕获汉奸四个,是山西日本特务机关派来调查此地工作的。

头一天公演,次日出发时,商会,师校送来了许多慰劳品。团员们每一次享受慰劳,分外高兴。在热烈雄壮的欢送声中,我们和延长,和延长亲爱的民众,同学,同志们分别。徐特立老同志,挂着泪又带着笑容,特别送我们不少路。依然由延水伴着我们跑。延水的潺潺的流动声和我们的歌声合着拍子,走到张家滩宿下营来,各人跑到山涧中去洗澡,涤除几日来的汗垢和劳累。次日,天方明,如往日一样的整装出发,所经过的地方,人家很少,沿途都种植着糜子和枣子。有时碰到热情的老农夫,摘了许多又红又大的红枣到路口送给我们。

由延安出发后,特别是到了延长,人人心中都浮出一个鲜明的愿望,早日与这延水告别,与雄伟的黄河见面。不单为着欣赏黄河的雄伟气势,还有别的让我们潜放在心里的史迹。

现在已经离黄河只有百多里,而这百多里路程,又在我们的脚下缩短着。我们仍旧在山间小道上,蜿蜒而行,翻过几个山又到了更高峰顶,黄河岸边的山路,真是有些吓人,走不尽似的,但第二天我们在最高的山顶上看见黄河了,也看见了对河的高山,那些更高的层叠的山峰。这天是九月三十日,过河是十月一日。

1937年10月

冀村之夜

一九三七年的一个冬夜,在太谷县热闹的礼堂里开完了晚会走到街上,恐怖的空气便又袭击到身上来。战地动员委员会工作的同志,拿不定主意。老百姓急速地上紧了门板,黑暗的街上络绎不断的骡马,退下来的队伍无声地向南急走。打听不到什么消息。我们在黑暗中回到宿处去。十里路的大道上,没有断过队伍,急慌慌过去了一群多的,又来了零落的小队。大家。的里全明白,前线的战局一定不好,不说话,我们等着消息,不怕。

第二天十一点钟光景,消息来了,派到太原去向周副主席请示的克寒同志回来了。他急忙地打开了记事簿,慎重地念着:

第一,立刻离开太谷。丁玲带领能跑路的向东走,奔和顺县、辽县找一百二十九师,奚如同志带领体力弱些的奔汾阳,找总政治部,立刻动身;

第二,途中不许耽搁,以速取联络为是;

“第三,丁玲此去,不知如何,可与游击队一道走,好有照应。”

克寒来不及说别的话,便背起衣包进太谷城,赶赴临汾的汽车。这消息坏得很,因为太原、榆次都危在旦夕。也许有人一的中惶急,但大部分人听说向东去,向火线上去,战争的气息临近了,又微微感到快乐的不安。

河两徐由

下午一点,西北战地服务团分成了大、小两个队,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也没有时间给我们难受,互相扬了一扬帽子,队伍便前进了。

我们这伙有三十三个工作人员和十二个事务人员。小驴子归了我们,另一队去汾阳是大道,有车可通。

按照地图一个村一个村走去。到太原后一向行军都在夜晚,也从没有唱过歌;这次是下午,这些不知愁的青年同志们又唱起来了。经过一个大村子时,还向村中寥寥的几个乡民打了一段莲花落。山西这里的尺寸大,看看太阳已偏西,宿营地范村还在远远的烟雾里。

这晚却没有住在范村,在离范村七里的冀村扎了营。

到××游击队的住处去,院子里挤满了人,在弄晚饭吃。房里也是人穿来穿去,情况仿佛很严重。

“我们有两个办法……”类似军师的西垣先生,用指头在桌上划着,正司令和副司令两个魁梧的汉子坐在旁边静静地听,后边围了几层人。

“消极的……积极的……”

看得出他们只在告诉我,并非征求我的意见,并且也看得出这已非他一个人的意见了。

原来范村驻的一连杂牌军的溃兵,企图抢掠百姓。××游击队打前站的已经到达了那里,把这消息传送了来,因此他们便商量如何处置这事。

我极端不赞成那所谓积极的办法,我也认为消极的不全够。我赞成一面写信去劝导他们,一方面我们要自卫,但我绝对相信他们不敢来惊扰我们的。

表面上我的意见被接受了实际卜兽采取积杷的抓洪柏不农易。我们一共只有八九杆短枪,西战团是三杆,游击队约有五六杆。我们是四十几个人,五六个有作战经验的,游击队虽说有我们两倍的数目,可是只有司令等几个人是做过军官的。

大部分的同志已经睡了,我便不打扰他们。可是多糟糕的房子,连一个后门也没有。管理员本是一个老革命,长征过来的。他垂着头告诉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房子。院子里的墙并不高,墙外的院子邻近大街。几个力大胆大的同志和几个有作战经验的团员分担了今晚的警戒,一个钟头换一次班,三个人一班。

没有风,但仍是非常冷,漆黑的夜晚,远处时时传来狗叫。

几个女同志没有睡,也许是这新消息有点使人兴奋吧。因为她们同我住在一间房子里,知道一部分事情。

当我们正在说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枪托顿在地上,同时有一个粗暴的声音:“进去!”

那位西垣先生拿着杆步枪,押着一个穿便衣的进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请审问一下。”便急步地又踅身出去了。

留下了一位陌生的兵士在房子里,这位兵士真不愧是个老油子,穿着一件灰呢长袍,漂亮的缎子裤,邑袋里钱很多,里面军衣的符号注明是一个班长,很会说一套军士职责保卫国土的大道理,然而一望而知他是打劫了老百姓来的,他不会只是班长。

原来是游击队的人在村口上把连长劫下来了。

连长随着他的队伍,在抢掠了范村半条街三十家铺子以后,便向南走来。埋伏在冀村门楼边的十几个游击队员,无声地放过了大队,但在后边马上坐的连长,离大队有十来丈,一下便被劫下来了。

连长一点也不明白这里的情况,只以为这里是八路军,一方面怕,一方面倒又放心。

游击队安顿了连长,便派人到村外边,把停在那里等待连长的队伍叫了回来。这队伍回来,就歇在临近我们大门的街在:上鼓噪着要见他们的连长。

游击队把夺下来的六枝长枪,以及连长身上的短枪,配合老百姓在那边街邑上布置好了,那是通到村外去的一条小路。于是他们来同我商量,简单地告诉了一点情形,主要是希望我能派几个同志发句右顺在在群兵士谈话,做点政治宣传工作。他告诉我那些兵士们已经解决了。

我非常反对解决他们。我一方面要求不要这么办,一方面就派了六个同志去做工作。应该安他们的心,告诉他们一定送还他们的枪,送他们回去,一道去打日本。这六个同志当中有两个是女的,因为我们这里的工作,向来是不分性别的。

这六个同志走到兵士们面前,才知道他们都还握紧了枪呢。但我们的同志是不懂得惧怕的,便上前向他们解释。士兵们却吼着:

“既然中国人不打中国人,那就快些把我们的人放出来,好让我们走。”

这时有个兵士到游击队住的屋子里去了,他背的一挺轻机关枪没有缴下来,同时他身上还有手榴弹。他一见连长就说:

“走吧!于起来算了。”立刻他要掀手榴弹的盖。

“砰”的一声,那举起的右手便垂下来了。殷红的血顺手流出来,但立刻把落在地上的手榴弹捡到左手。接着两声枪响,这个高大的汉子便像只狗似地躺在门边地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几声枪响骚乱了外边的弟兄们,加啦加啦地上着刺刀,嘈乱地喊着:

“缴枪么?想解决我们么?那不成!”

“连长一定被他们打死了,弟兄们干吧!”

“哼!还说大家一家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哄谁呀……”我们的六个同志退到街边上尽力地大喊着,他们想压平这骤来的暴乱。

“同志们,看我!”苏醒痴跳在他们面前,大张开一件破羊皮大衣,用在舞台上表演相声时常用的清脆的声音喊道:“有没有武器?再看,我的同伴们,不都是空着两只手吗?要是想解决你们,我们连一枝手枪也没有还敢来么?如果你们不相信,尽管开枪打吧,我决不逃走。来呀!”

兵士们安静些了,但要求马上释放他们的连长。

这时连长出现了。连长对他们演说,下命令要他们缴枪;他们立刻缴了,虽然都不愿意,很多枪都拔去了枪栓。因为他们下午就听说冀村驻了八路军的一个司令部,和一个“团”,自然这司令部的内容,以及“团”的内容他们是不明白的。

这些人便被关在一问房子里。

六个同志回来后,我才知道一部分情形,我们都反对这种违反统一战线原则的处置。司令和西垣先生被请到我的房里,我们提议交还枪,办法是派人到太谷县第X军办事处,要他们来领枪领人;因为士兵们犯了军纪,所以留在此地劝劝他们。或是把人枪都交给冀村的村长及离冀村五里路的动员委员会。我们很高兴我们的意见立刻便被采纳,我心里打算这么弥补一下大约是比较妥当的,于是留下三个守卫的同志便睡下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钟头,起来看见李唯同志还没有睡,我便要他再去打听信息。他回来得很快,告诉我说就游击队已在准备出发了,要我们也快些,准三点钟出发。我问“人呢?”说还关在屋里。“如何打发呢?”说每人发了二元钱。事实很明显不能挽回了。原来当面答应的话是哄人的,但我们却还不能不同着一道走。夜静得很,人和大车在平原上急速地无声地走去。偶尔有几个手电筒的光划过空间,落在草地上。北斗星斜横在后边,送着我们。也许有人感到胜利的欢快,但使人不愉快的是留在冀村那间房子里的寂寞的歌声。

范村有些老百姓送饼来吃,因为听说那些抢劫了他们的人们被我们收拾了,他们说应该表示一些感谢。这范村虽说修建得很美观,却仍是荒芜的。

第二天大家互相见面时,都无话可说。战地服务团的一大半同志听说了昨夜的事,除感到惊讶以外,也是满肚子不舒服,大家同着走了三天就分手了。听说后来他们曾打电话给第X×军军长解释了一番。算是平安无事。

1937年冬

孩子们

洪洞城里的特色,至少在这时的特色,满街是灰色的人群。那些兵没有事做,满街溜达,房子少,饭也摆在街上吃。老百姓逃了十之八九,剩几个老头在街上卖东西。我们一到,同牺盟会和县政府接了头,主要的工作是维持军风纪和争取老百姓回城。第一天全体工作,一齐向军队出发,上至总指挥,下至士兵马侠。工作非常容易做,因为士兵全闲着,远远看去,街上这里围了一大团人,那里围了一大团人,有的看我们画壁画,有的在听我们教唱歌,也有看唱花鼓的,也有听演讲的。接着这些人都跟着到我们驻地来了,翻着救亡室的东西,翻画报,玩棋子,找我们同志聊天。晚上参加我们的晚会了,规规矩矩,关帝庙里挤满了人头,大树桠上挂着的是人,屋背上蹲着的是人,但秩序都非常好。观众们十分之八是国民党的兵士,我们利用这个时候教会了他们两个歌。夜晚十二点还不放我们回家,大家喊着要听讲话。第二天的工作便转了向,是对老百姓做工作了,晚上的晚会,老百姓就占了百分之六十。城里老百姓加多了,可是老百姓都把小孩子送来了。有的太小,大姑娘也要参加战地服务,限于我们生活环境的条件,只好送他们出去,如同送回那些要求来参加的士兵一样,可是却留下了一部分小孩,我们拟增加一个儿童队。仔细一问,这群小孩都是颇有一番来历的,现在稍稍写在后边。

冀村之夜

第二天的上午,院子里忽然增加了一个小孩,他一看见我便举手行了一个礼。接着程远明向我介绍,说这是他的新朋友,适才在街上认识的。原来程远明在街上教唱歌,他们站在底下学,他学得最快,马上就被程远明请做小先生,两人谈得很好,他就跟着到我们这里了。他的意思是要参加服务团工作,程远明也希望我能答应。他实在长得漂亮,又活泼,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我想他是有些恨我的,因为我反问了他:“你的爸爸妈妈知道么?”他一声没有答应。

下午,他找了一个牺盟会的同志为他说情,他的父母住在离城六十里的地方。牺盟会的同志告诉我:“你不带他走,他也会逃走的,已经逃了两回了。他父亲就没有办法把他弄回来。你们还是收容了他吧。”

但我的意见仍是要去征得一下他的家庭或是亲族的同意。然而小孩却不肯走了。他就住在宣传股程远明那里,他顽皮地说,你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详细地打听了半天,知道他是模范小学的学生。学校已经停课了,我们找到了一个教员。那教员是受了他父母之托的,很热心地述说了关于他的许多往事,他的结论是:“这孩子是留不住的,他日日夜夜要打日本,可怜他父亲几次进城来,母亲一在夜在家里哭,他一看见八路军就要跑去当兵。他们也不企望留住他了,只要有个出处,我看还是请收留他吧,他到了你这里,我也好告诉他父母放心,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叫张百顺,十三岁,后来做顺考童队的队长。与他相仿佛的是张如亭,十二岁,他的父亲亲自带着他追赶着我们,走了七十里路才送到。在清油灯底下,看得见这小孩有两颗大眼睛,不大说话。他的父亲诉说着:“现在的世界不同了,这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家里谁不心疼他呢,可是前年他就跑过一次,要去当红军,我们吓死了,把他关了两天。去年他又不知怎么偷了五块钱,搭火车到西安去,幸好在在临汾就碰到了他舅舅,才把他押了回来。他说要到西安做童子军。昨天不知听谁说,又偷着往你们这儿逃。我本来想再关他几天的,后来别人告诉我,你们这里的一些好处,我心一横,心想还不如放在这里我还放心些,我只希望您好好教导他,常常有信息回来就成了。”

孩子们

“你是这么顽皮的么?”我一边抚着他,一边却对于他的勇敢、坚决、追求光明的精神,起着很大的崇敬。我安慰着他父亲说:“包管在我们这里打也打不跑的,要他一个月至少写封信回家。你尽管放心,你看我们这里的孩子都好。明天我们还不走,你就住两天吧。”

这孩子才十二岁,能够在墙上写标语。温和得很,看不出是那么一个顽强的孩子。

其他一个就是李强林。这孩子最使我们没办法,他也是他的父亲送来的。可是临走时父亲变了卦,我们就让他带回去,孩子却跳起来哭。父亲是个乡下老头儿,也坐在那里哭起来了。我们劝父亲,说道理给他听,他点着头,但却硬不起心肠走;我们劝孩子,孩子什么都不听,宁死也不肯回去。好好歹歹父亲哭着回去了,我们答应他过几天来看儿子。过几天他又来了,住在我们事务人员处,哭。他弟兄三个就这一个宝贝,他不忍强迫把儿子捉回去,怕捉回去了儿子哭。这老头诉诉说说、哭哭啼啼,弄得事务人员都来替他说话了;可是无论如何说不动儿子的心。李强林撅着嘴只有一句话,如若将来被一在本人杀死,不如现在死。自然是小孩的话有道理。他又倔强,我们也没有办法,老头子才又回去。这一回去就没来;后来临汾紧急时,我们准备到运城去,在临汾车站上忽然遇到了这老头儿,他特别赶来送儿子的。他含着眼泪说:“你是对的,你好好的去吧!我老了,东洋人来了我就到山上去,没有什么用了,将来你们打了胜仗,你回来看看吧,你要知道你祖父就只你这一个孙子,传宗接代,祖宗烟火全靠着你啦……”

这些个儿童几乎都有一段奋斗历史,他们是聪明的,有能力的,坚决的,自从他们来后,固然我们增加了许多麻烦,可是也增加了很多兴趣。

关于自卫队感言

从临汾的刘村回到高公村去。我和塞克等打前站,先还是几个人同走,后来就只剩我们两人了。塞克有一个习惯,行军时非常注意那些突起的土山,和千姿万态的那些光杆树,总是喷啧的称道不已。我呢,我非常喜欢走路。因为平常总有一些杂事,或是读书;但只要一行军,脑中便另有天下,一任思绪驰骋。譬如看见一个骑在骡背上的女人,我便考察她的年龄,衣服的颜色,估计她家庭的经济情况,她到什么地方去,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塞克有意见便告诉我,我也把我想的告诉他。所以我们一路走来,都不感觉疲乏。下午快到目的地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一群老百姓,他们人人手里拿一杆梭镖,兴致冲冲的走过去。其中有两个人似乎认识我,回头望着。我就喊:“老乡,大大大大右谁去?”他用孩子般的神气,高声答道:“回万安镇去。刚才开了会来,我们是动员委员会的。丁玲同志,你们这一向在哪儿?”他有按捺不住的快乐。我们分路了。他们唱起歌来了,那歌声从塞克的艺术观点听来,是不能入耳的。但他仍很喜欢他们。

我们搬到洪洞万安镇之后,自卫队在这里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检阅。我们西战团派代表参加。周围几十个村的自卫队都到了。在寒风下他们操练了一上午,自然不会太好,可是老百姓组织起来了的力量真使人感动呵!下午又给他们发了奖品,我们的通讯股赶忙替他们发新闻。

离万安不远的几个村,我们也去调查过。很多农民自卫队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反对大斗,反对苛捐杂税而成立了农民协会。现在抗战时期,在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原则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地主捐钱给自卫队。

记得刚过黄河到山西的时候,我们对那时山西刚刚组织起来的自卫队、决死队等很重视。我们党主张发动群众,全民抗战,争取胜利。这一正确的主张,得到广大人民的拥护。但有个别的村落,动员工作不仔细,宣传解释不深人,有的自卫队白天村里开了欢送会,夜晚又偷着回家来。做工作的青年,老问我们,老百姓不肯起来怎么办。

半年之后,山西不少地方沦陷了,人民受尽了荼毒之苦。在火线底下,在失去的土地上,在敌人的后方,山西的老百姓以自己的力量威胁着日本帝国主义。现在在这里,在我们周围,我们看见他们也组织起来了,开始武装起来了。他们是无所畏惧的,将同他们的土地一同等着敌人来,来消灭他们。常常一看到了这些纯朴的自卫队员们就更增加了抗战必胜的信念。想想他们的过去,他们真是伟大的!

1937年冬

说欢迎

中国人欢迎外国人的会,很早就有过的,而且很多次数了。从前是排着队,举着旗子到码头上去,到车站上去。现在因为中国的交通工具已经进步,有一个欧亚航空公司,于是就改为到飞机场去,据说情形是更为热烈隆重的,过去的那些欢迎会,迎外国人,看外国人,嘘外国人,总是热闹不几天,甚至等不到预定的时间,事情就渐渐忘下去了。外国人到了中国,总是忙得不亦乐乎,从早到晚,都是茶会饭会,听演讲,再么,游览名胜。但他要搜集材料,是难有办法得到很多,而我们提供的材料也少有计划的具体归纳,材料就如同中国的矿源,始终仍藏在原来的地方。于是他们便把那一点点印象带了回去,我想那些外国人将也很快就把这点印象淡忘了吧。

这次世界学联代表团来到中国的目的和意义,他们自己说得很清楚,是带来了国际间对我们的同情,并且要把日本的暴行和中国抗战的情形,尤其是在抗战中青年的活动情况带回去,以便争取更大的援助。他们不但是我们的同情者,他们本身也就是反法西斯的战士。所以他们和我们的关系不是客人和主人,而是亲兄弟,我们要诚恳地帮助他们。他们现在所做的工作,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应该多多从工作上来表示我们的欢迎,尽管其它的招待差一点;自然最好是面面俱到。但如果是吃的方面,或是住的方面等等偶尔马虎一点,我想这几位不辞跋涉,不远万里而来的青年们是不会挂怀的。他们回去了之后,可以忘记了我们个人,忘记了中国山川的颜色,但他们这次来华带回去的是一个真真刻苦团结,有着青年气氛的中国,这个中国尽管河山破碎,尽管褴褛穷困,尽管路多荆棘,但放射在前面的却是幸福的曙光。那他们这次的来华于我们实在有重大的意义。但效果如何,且看我们这些欢迎者如何做而已。

1938年夏

开会之于鲁迅

人在感觉到不能说出自己的感情的时候,是愿意沉默的。我对于鲁迅先生的忆念便是如此。

很多人都抒写了他们对鲁迅先生的赞仰和爱,我是高兴的。从这之中我的感情常为一种说不清的愉悦而悸动,我体会到那个活在我心中的人,他是如何深入到别人的感情中。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写出一篇能帮助人了解鲁迅先生思想的文章,也就是要在我多多了解鲁迅先生之后来写,但现在却只能写一点关于鲁迅先生生平中的点滴。

记得那时我在左联,我们都是很爱他的,我们总不愿拿些噜噜苏苏的事去麻烦他,不愿随便占用他的时间,所以每当举行什么会议的时候,如果我们之中有谁说,“找不找老头子来呢?”我们总是考虑了一下,常不去找他。如果不是在会前,也必然在会后去告诉他一些情况,他也总给我们一些意见。有什么事必须要他办的,他从不推辞就办了。这时之所以不常找他开会,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感到我们的会议中,实在有许多琐琐碎碎的什么工作计划喽,工作检查喽,我们不愿意这些经常的琐碎麻烦他;那时我们在上海要开一个人数较多的会,实在不容易布置。但有些必要的会,那些我们认为最好有鲁迅先生参加的会,他总是到会的。虽然我们常常担心他不能按时到会,因为我们知道他是睡得很迟的,但他从不迟到。在开会的时候,他总是很平和地,精神集中地听着。有时有些青年作家们常常爱发表一些大套的理论,仿佛这就是最重要的,最新的意见,语气当中又那么含着教训人的意味,说什么“你们这些老作家们……”,就是当这种时候,我也从没有看见鲁迅先生的任何一个表情上有什么不耐烦或不快。鲁迅先生在这些会议上说话是不多的,他总是听着,他也没有反驳过谁,说谁是大错特错;也没有批评过谁,说谁是“左”倾右倾。尽管有些人的意见是幼稚得可笑,但鲁迅先生结果总是说:“我们要做起来,我们要一点一点做起来,我们就照着这些意见切实地做吧!”开过了会,我们常常感到对他有些抱歉似的,对他说到种种难处,承认我们准备得不好,又解释着某种虽还幼稚,却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等等。鲁迅先生总是毫不介意地笑笑,接着他就同我们谈起那些应该如何具体去着手的工作了。

的确有些怕开会,尤其是比较有些文化、理论的人,怕去参加比他程度低、了解慢的群众的会。因为这种会上必然有许多幼稚的意见,有许多需要再三再四重复解释的问题,这常常会使人不耐烦。但鲁迅先生却从没有蔑视这种会议,蔑视别人的意见,他总是耐心倾听着,他抓着一点说几句简要的话,他执行着。到现在我回想起那时的我们,我们的发言,真是多幼稚啊!鲁迅先生却从没有摆出一副指导者的架子,用教训的邑吻来说话,他把他的被领导者看成同等人,而且是以恪守规则的样子来出现的。

1940年8月

“三八节”有感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这一天,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几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开着会,检阅着她们的队伍。延安虽说这两年不如前年热闹,但似乎总有几个人在那里忙着。而且一定有大会,有演说的,有通电,有文章发表。

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羡地说:“为什么小米把女同志吃得那么红胖?”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似乎并没有使人惊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最能作为有兴趣的问题被谈起,而且各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得的诽议,这些责难似乎都是严重而确当的。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志比较接近,更不能同几个都接近。她们被画家们讽刺:“一个科长也嫁了么?”诗人们也说:“延安只有骑马的首长,没有艺术家的首长,艺术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们也在某种场合聆听着这样的训词:“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要不是我们土包子,你想来延安吃小米!”但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制造谣言的对象,永远被诬蔑。)不是骑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艺术家就是总务科长。她们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绒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怀里;有的被没有洗净的布片包着,扔在床头啼哭,而妈妈和爸爸都在大嚼着孩子的津贴(每月二十五元,价值二斤半猪肉),要是没有这笔津贴,也许他们根本就尝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应该嫁谁呢,事实是这样,被逼着带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开的讥讽:“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个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虽说在背地里也会有难听的诽语悄声的传播着,然而只要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都会望着她。这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然而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

离婚的问题也是一样。大抵在结婚的时候,有三个条件是必须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纯洁不纯洁;二、年龄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无帮助。虽说这三个条件几乎是人人具备(公开的汉奸这里是没有的。而所谓帮助也可以说到鞋袜的缝补,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却一定堂皇地考虑到。而离婚的邑实,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我是最以为一个女人自己不进步而还要拖住她的丈夫为可耻的,可是让我们看一看她们是如何落后的。她们在没有结婚前都抱着有凌云的志向,和刻苦的斗争生活,她们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帮助”的蜜语之下结婚了,于是她们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们也惟恐有“落后”的危险,她们四方奔走,厚颜地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悄悄地去吃堕胎的药。而她们听着这样的回答:“带孩子不是工作你们只贪图舒服,好高骛远,你们到底做过一些什么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于是她们不能免除“落后”的命运。一个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还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去作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颂,但在十多年之后,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后”的悲剧。即使在今天以我一个女人去看,这些“落后”分子,也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们的皮肤在开始有褶皱,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取她们最后的一点爱娇。她们处于这样的悲运,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旧社会里,她们或许会被称为可怜,薄命,然而在今天,却是自作孽,活该。不是听说法律上还在争论着离婚只须一方提出,或者必须双方同意的问题么?离婚大约多半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该女人受诅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庸俗),这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来说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的问题,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

然而我们也不能不对女同志们,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励着自己,勉励着友好。

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我不必说大家都懂得。而且,一定在今天会有人演说的:“首先取得我们的政权”的大话,我只说作为一个阵线中的一员(无产阶级也好,抗战也好,妇女也好),每天所必须注意的事项。

第一、不要让自己生病。无节制的生活,有时会觉得浪漫,有诗意,可爱,然而对今天环境不适宜。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自己还会爱你的生命些。没有什么东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只有它同你最亲近,好好注意它,爱护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饱满,才觉得能担受一切磨难,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这种愉快不是生活的满足,而是生活的战斗和进取。所以必须每天都作点有意义的工作,都必须读点书,都能有东西给别人,游惰只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软,枯萎。

第三、用脑子。最好养成一种习惯,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这话是否正确?这事是否处理的得当,不违背自己作人的原则,是否自己可以负责。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后悔。这就叫通过理性,这,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诱,才不会浪费热情,浪费生命,而免除烦恼。

第四、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就要有认定牺牲一切蔷薇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假如没有最大的决心,一定会在中途停歇下来。不悲苦,即堕落。而这种支持下去的力量却必须在“有恒”中来养成。没有大的抱负的人是难于有这种不贪便宜,不图舒服的坚忍的。而这种抱负只有真真为人类,而非为自己的人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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