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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一次骑马(2)

1942年“三八节”清晨

附及:文章已经写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觉得关于企望的地方,还有循多意见,但因发稿时间紧迫,也不能整理了。不过又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有些。话假如是一个首长在大会中说来,或许有人认为痛快。然而却写在一个女A的笔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写了就仍旧给那凿右同感的人看看吧。

风雨中忆萧红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只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地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啊!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地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一在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竞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失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在于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而且还要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要顽强地活着,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而死,对人对己都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就正传》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那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1942年4月25日

三日杂记

三日杂顺己到麻塔去也许你会以为我在扯谎,我告诉你我是在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寂静的山沟里行走。遍开的丁香,成团成片地挂在两边陡峻的山崖上,把崖石染成了淡淡的紫色。狼牙刺该是使刨梢的感到头痛的吧,但它刚吐出嫩绿的叶,毫无拘束地伸着它的有刺的枝条,泰然地盘踞在路的两边,虽不高大,却充满了守护这山林的气概。我听到有不知名的小鸟在林子里叫唤,我看见有野兔跳跃,我猜想在那看不见底的、黑洞洞的、深邃的林子里,该不知藏有多少种会使我吃惊的野兽,但我们的行程是新奇而愉快的。

这沟将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快黄昏了,我们要去的麻塔村该到了吧?

果然,在路上我们发现了新的牲一在粪,我们知道目的地快到了。不远,我们便听到了吆牲邑的声音,再转过一个山坡,错落的窑洞和柴草堆便出现在眼前,已经有炊烟在这村庄上飘漾,几只狗跑出来朝我们狂吠,孩子们远远地站在树底下好奇地呆呆地望着,而我们也不觉地呆呆注视这村庄了。它的周围固然也有很宽广的新辟的土地,但上下左右仍残留着一丛丛的密林,它是点缀在绿色里面的一个整齐的小农村。它的窑洞分上中下三层,窑前的院子里立着大树,一棵,两棵,三棵,喜鹊的巢便筑在那上边。

忽然从窑上面转出了一群羊,沿着小路下来了,从那边树底下也赶出了一群羊,又绕到上边去。拦羊的娃娃用铲子使劲抛着土块,沙沙的响,只看见好几个地方都是稀稀拉拉挤来挤去的羊群,而留在栏里的羊羔听到外面老羊的叫唤,便不停地咩咩的号叫,这叫声充满了山沟,于是大羊们更横冲直撞地朝窄狭的门口直抢,夹杂着孩子们的叱骂。我们便也跟到羊栏边去瞧着,瞧着那些羊羔在它们母亲的腹下直钻,而钻错了的便被踢着滚出来,又咩咩的叫着跑开,再去钻到另外的羊的肚子底下去。

“嘿,今年羊羔下得倒不少,可就前个夜里叫豹子咬死了几个。”

回过头来,我们看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站在身后,瘦瘦的个子,微微有点伛偻,有着一副高尔基的面型和胡须,只是眼睛显得灰白和无光,静静地望着拥挤在栏里的羊群。

“豹子?吃了你几个羊羔?”

“嚷,豹子。今年南泥湾开荒的太,豹子‘移民’到这搭来了。”“哈……豹子移民到这搭来了。”立刻我们感到这笑的不得当,于是便问道:“这是麻塔村么?我们要找茆村长。”

“这搭就是,我就是村长,叫茆克万,嘿,回来,回窑里来坐,同志!你们从乡上来,走熬了吧。望儿媳妇!快烧水给同志喝。”老村长“说起有,道起有,边区有个吴满有,今年计划两犋有。起鸡叫,睡半夜,半夜起来拾粪料。”

“叫兄弟,快快起,拾柴担水把牛喂,鸡儿叫,狗儿咬,庄里、邻家听见了,叫大伙,快快起,抬头看,真早哩,急忙起来拿上衣,大伙听了发脾气。为何满有没瞌睡……”

谁在院子里小声唱着呢。我睁开眼睛,窑里还是黑洞洞的,窗户纸上透过一点点淡白。

“老村长!快起来!今天咱起在头里了,哈……”这唱歌嗓子在窗外低低地喊着。

没听到回音时,他便又喊了:“老村长!老村长!”

“别叫唤了,他老早就起身了,咱们窑里还盛得有同志呢。”睡在我身旁的村长婆姨从被窝里把头伸了出来,她的形体更使我感到像个小孩子。

“村长起身真早。”我轻轻问她。

“有时还早呢。上年纪了,没有觉。本来还可多躺躺儿,不行,好操心么,天天都是不见亮就起身,满村子去催变工队上山,他是队长啦。同志,你多歇会儿,还早。”

“唱歌的是谁?谁教他唱的?”

“是茆丕珍,谁教他,这还要教?茆丕珍是个快活人,会编,会唱,会说笑话,会吹管子,是个好劳动呢。变工队的组长,不错,好小伙子。”

我看不见她,但听她的声音,我猜想她一定又挂出一副羞涩的笑容,我对这老的残废妇人,心里有些疼,便同她谈起家常来。

这婆姨是个柳拐子,不知道是得了病才矮下去,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她的四肢都伸不直,关节骨在瘦削的胳膊、手指、腿的地方都突的暴了出来,就像柳树的节一样。她的头发又黄又枯又稀少,不像是老了脱落的,像从来如此。她动作也不灵便,下地行走很艰难,整天独自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纺线线,很少人来找她拉话。但我觉得她非常怕寂寞,她欢迎有人跟她谈,谈话的时候,常常拿眼色来打量人,好像在求别人再多坐一会儿。我同她谈久了,不觉地就在她脸上慢慢捉住了一种与她皮肤,与她年龄完全不相调和的幼稚的表情。

“他是个好人,勤俭,忠厚,命可不济,我跟他没几年就犯了病,又没有个儿花女花,一辈子受熬煎。望儿是抚养的孩子,十个月就抱了过来,咱天天喂米汤,拉到十七岁上了,望儿拦羊,他媳妇年时才娶过来,十四岁,贪玩,还是个娃娃家,顶不了什么。”

睡在她背后的望儿媳妇也翻了翻身子,我猜她又在笑,她常常憨憨地望着我笑,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欢喜公家婆姨。接着她坐起来了,摸摸索索地下了炕,准备做早饭。

我也急急忙忙起身去看变工队出发,可是老村长回来了,他告诉我变工队已经走了,今天到十里外的一个山头去刨梢。这时天还只黎明,淡白的下弦月还悬在头顶上。

我向他表示了我对他的称赞,他是一个负责任的村长,他谦虚地回答我:

“说不上,咱是个笨人,比不上枣园有劳动英雄。年时劳动英雄在‘边区’(延安)和别人挑下了战,要争取咱二乡做模范。咱麻塔的计划是开一百二十垧荒地,梢大些个,镢头手也不多,只好多操心,后响还要上山去看看呢要抓得紧点,任务就完成得快点。笨鸟先飞,咱不爱说大话,吹牛;可也不敢落后。自己的事,也是公家事么!”

老村长六十三岁了右就如同他婆姨所说一样,一辈子种了五十年庄稼,革命后才有了一点地,慢慢把生活熬得好了一点,已经有了三四十垧地安了庄稼,又合伙拦了六十多头羊,但他思想里没有一丝享受的念头,他说:“咱是本分人,乡长怎样讲,咱就怎样办,革命给了我好日子,我就听革命的话,劳动英雄是好人,他的号召也不会错。”因为他人平和,公正,能吃苦,所以全村的人都服他,他们说:“老村长没说的,是好人,咱们都听他。”他人老了,刨不了梢,可是从早到晚都不停,务瓜菜,喂牲口,检查变工队,他是队长。他劝别人勤开地,千万别乱倒生意,一籽下地,万籽归仓,干啥也顶不上务庄稼。他说:“劳动英雄说这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的话是好话,毛主席给了咱们土地,想尽法子叫咱们过好光景,要不听他的话可真没良心。依正人就能做正人,依歪人没下场。”

当我问他们村子里人的情况时,他都像谈自己子弟一样,完全了解他们,对每个人都有公正的批评和不失去希望:

“那个纺二十四个头机子纱的叫茆丕荣,有病,掏不了地,婆姨汉两邑子都纺线,也没儿子,光景过得不错,心里还够明白,不肯多下劲,从开年到如今才纺二十来斤。不过,识字,读得下群众报,我要他念给大家听,娃娃家也打算让他抽点时间教教。”

说起冯实有家婆姨,他就哈气,说这村上就她们几个不肯纺线,因为她们家光景好,有家当,劝说也不顶事。他盘算今年在村子上安一架织布机来,全村子人都穿上自己纺自己织的新布衣,看她们心里活动不活动。

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麻塔村年时还有吵架的事,今年就没有了。二十九家人有二十五辆纺车,是二乡妇纺最好的村子,荒地已经开了一百五十垧,超过了三十垧,这数目字是乡上调查出的,靠得住。他立有村规,要是有谁犯了规,盛在家里不动弹,就要把他送到乡上当二流子办。全村人对他领导的意见证明了乡长告诉我的话没有错:“茆克万是二乡最好的一个村长。”

望儿媳妇听到窑外里有脚步声音,心里明白是谁,便忙着去搬纺车,一个穿大红棉袄,扎小辫的女娃便站在门旁了。她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歪着头望着那柳拐子婆姨。

走!兰道!到你家院子里去望儿媳妇把纺车背在肩上走了出来,会意地望着这小女子一笑。

“嘻!”兰道把手指从唇上拔了出来,扭头就跟望儿媳妇身后跑。她们都听到村长婆姨在炕上咕咕哝哝起来了。她大1却跑得更快,而嘴嘻得更开了。

任香也在兰道家的院子里等着她们。

三个人安置好纺车,便都坐下来开始工作。兰道的妈妈坐在她旁边纳鞋帮,爸爸生病刚好,啥事也不做,靠在木柴堆上晒太阳,望着他的小女子兰道。时时在兰道望过来的时候,便给她一个慈蔼的笑。

这女子才九岁,圆圆的面孔,两颗大眼睛,睫毛又长又黑,扎一个小辫子,穿一件大红布棉衣,有时罩一条浅蓝色的围腰。是她父母的宝贝,那两老除了一个带彩退伍的儿子以外就这个小女子了。她在他们的宠爱之下,意味着自己的幸福,因此时时都在跳着,跑着,不安定和满足的笑着。

任香也有十四岁了,黑黑的面孔,高高的鼻子,剪了发,却非常之温和沉静,她和望儿媳妇、兰道非常之要好,每天都把车子搬到这边院子里纺线线。

本来刚刚吃过饭不久,可是兰道纺不了几下,便又倒在她妈妈怀里哼着。

“妈!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不,不成!看你才纺那么一点点,又调皮,再不听话就不让你纺了,咱明日格把车子送还合作社去。”

于是她便又跳到爸爸面前,说她没有棉花条了。老爸爸便到窑里替她拿了来,她然后再坐到车子跟前,歪着头,转着车轮,唱起昨天刚学会的:

“杨木车子,溜呀溜的转……棉花变成线呀嗯唉哟。”

“这猴女子淘气的太,”她妈又告诉我了,“平时看见这庄子上婆姨女子都纺线线,也成天吵着要纺,咱不敢叫她纺,怕她糟蹋棉花。今年吵的没办法,她大才自家掏钱买了十二两棉花,就算让她玩玩不图个啥利息;不过一个月纺一斤是没问题的,一年也能赚九斗米,顶得上她自己吃的粮……”兰道只要看见她妈那愉快的笑容,就知道在说她自己,抿着嘴也笑了起来。纺车便转得更起劲。比兰道还要小也在纺线的有贺光勤家的金豆。金豆才七岁,头发散披着,垂到颈项边,见人就羞得把头低下去,或者跑开了又悄悄地望着人,或者等你不知觉时猛然叫一声来吓唬你。可是她也一定要纺线。看见兰道有了纺车,便成天同她妈吵。她妈忙得连替她去领车子的时间也没有。她等着她妈一离开车子她便猴在那上边,她纺得并不坏。我去看她们的时候,贺家的正在勒柳树叶,她赤着脚盘坐在炕上纺线线。

“咱们金豆的线线可纺得好,明日格送到延安做公家人去吧,要做女状元的啦。”她妈一边拾掇屋子一边笑着同我说。我便也顺着她逗金豆玩:“对,明日跟咱们一道走延安去,你妈已经应承下啦。”

金豆回过头来审视了我们一下,便又安心去纺了。

上边窑边还有一个十一岁的三妞,瘦瘦的,不说话,闪着有主张的坚定的眸子,不停手地纺着。纺线对于她已经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年时她死了爸,留下她妈,五岁的小妹妹和她自己。她拾柴,打扫屋子,喂猪喂鸡,纺线线,今年已经纺了八斤花了。她全年的计划,别的不算,是四十斤花。按七升一斤计算可得二石八的小米,可以解决她的一切用度还有多。她才十一岁,比兰道高不了很多,可是已经是一个好劳动了。她是她妈得力的帮手,全村的人都说这娃成。

看谁纺得好

还是前年的时候,老村长到南区合作社领了第一部纺车给他婆姨。这时全村只有一个从河南来的瞎子老婆会纺,她便被请到村长家里来当教员了。

这事真新鲜,村子上婆姨们都来瞧,村长就劝说,大家也便拿这车子来学,一下便会了六七个人,一连串大家都去领纺车。纺线的热潮就来了。这时的工资是纺一斤线有一斤棉花,纺五斤线合作社还奖一条毛巾。大家都嚷着利大的太,冬天都穿了新棉衣,也换了被头。去年纺的人便更多了,可是今年大家都有了意见,工厂为提高质量把线分成了几等,要头等线才能拿一斗米的工资,而纺头等线的人实在太少。虽然南区合作社又替她们想了办法:只要你入股一万元,便可借到棉花三斤,纺成了线,加点工资仍可换到一匹四八布,不特同去年一样的换布,而且还有红利可分。村长婆姨第一个人了股,别人也跟着入了股。可是大家仍要说工厂把她的线子评低了。向着我们总是发牢骚,希望我们会替她们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使工厂能“公道”些,把她们的线评成头等。

我们看了她们的线,实在不很好,车子欠考究,简直有些马马虎虎凑在一起就算了。于是我们替她们修车子,有的高兴了,有的人还觉得车改了样,纺起来不习惯,又把车子弄回原来的样子。我们不得不同老村长商量,如何能提高她们的质量和速度,老村长同意我们在我们走的前一天,开一个全村的妇纺竞赛会。

一吃过午饭,山上的婆姨们挽着柳条篮子下山来了。她们的娃娃们或者留在家里的老汉替她们背着纺车,像赶庙会一样的笑着嚷着,住在底下一层的婆姨女子们也自己拿着盛棉花条的小盒盒跟在纺车后边,走到山坡坡上的茆丕荣家的院子里去,纺车也是背在娃娃们的肩上。也有自己背纺车的,如同望儿媳妇,如同贺光勤家的。老太婆们也拿着捻线锤子赶来看热闹,村长婆姨已经一年多没出过院子,今天也拿着一个线锤一拐一拐地走来看热闹,她不打算参加比赛,车子让给她孙儿媳妇了,她孙儿媳妇是同婆婆共一把车子的。小孩们更一堆挤在这里瞧,一堆又挤在那里瞧。兰道老早已经把她的车子放在许多车子中间,得意洋洋地坐在那里唱“杨木车子,溜呀溜的转……”金豆没有车子,不能参加比赛,用小拳头打着她妈。老村长和文化主任很忙碌,清查人数,写名字,点香。我们一边帮他们写,一边替她们修理车子,卷棉花条,说明那些道理。

老村长讲话了:“咱们的线纺得不好,工资就低,织的布就不耐穿,今日个大家比赛,看谁家纺的快,纺的匀。咱们要纺的好,就要考究车子,考究门道。纺的好的有奖品,还要她把门道讲给大家听,这几位同志也会帮咱们讲解……”

“唉,纺就得了,还要啥门道呢。”有谁在笑了。

“对着吗!老村长讲的对,要纺得好的说说她的诀窍吗!”又有谁赞叹着。

“咱们车子不顶事……”大家又一阵嗡嗡起来。

听到老村长命令动手,二十五辆车子一同转动起来了。周围看热闹的都退远了些。那二十五个纺车手都紧张的,用心的抽着摇着。有的盘坐在地上,有的坐一个小凳子,这里有纺了很久的,也有今年才学的。贺光勤家是年时由山西敌占区来的难民,她在家里就会纺,她是这村里纺的最好的,可是她的事太多,常常帮她汉子掏地,送饭,车子也顾不上好好修理,纺着纺着,线又断了。茆丕荣的机子在屋子里也踏开了。二十四个头呢,一天就好纺二斤。他婆姨也参加了比赛。

车子转动的声音扰成了一片,人们在周围道长论短,娃娃们跑来跳去,喊着妈,哄笑着,闹成一片。香燃过了半截,大家加油呵!看,王升庭家的纺的最快,她的锭子上的线团最大。

时间越短促,大家纺的越起劲,村长宣布香已经熄灭了,才停止下来,轻轻地嘘着气,手与腰肢才得了活动。村长把线团都收了去,一个一个的在小戥子上称,几个人细细的评判,我和妇女们便拉(谈)开了,她们笑得好厉害,拿手蒙着脸笑,但她们对这谈话是有趣的,咱们拉的是怎样养娃娃。

评判的结果,几个车子修理好了的都有了进步,棉条卷的好的线都纺的比较匀。大家这才相信纺线线有很多门道。大家都争着留我们到她们家去吃晚饭,要我们帮助她们修理车子,卷棉花条。这天下午到晚上,我们都成了这村子上妇女们的好朋友,我们一刻也不得闲,她们把我们当成了知己,一定留我们第——形走,问我们下次啥时候再来。我们也不觉地更加惜别了,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要再来才好。

王丕礼的婆姨以全村最会做饭的能手招待我们吃了非常鲜美的酸菜洋芋糊糊下捞饭,王丕礼便很有兴趣地说:“走,找茆丕珍去!”“对,咱一道去。”我们都从炕上跳了下来。

“嚓,看你!”他婆姨用责怪的调子向他埋怨着,“才吃完饭么,烟也没抽,就拉着客人走啦。”又把身子凑近我们:“嚷,多坐会,多坐会,又没啥吃的,又没吃饱。唉……”

那年轻男人并没理她,各自跨步到窑外,拦住那两条大狗。

院子里凉幽幽的,微风摆动着几棵榆树和杨柳,它们愉快地发出颤动的声音。隔壁窑门也大开,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满窑升腾着烧饭的水蒸气,朦朦胧胧看见有一群人,他们一定刚谈到一个顶有趣的事,连女人也在纵声地笑着。

山坡坡上散开的野花可真香,我们去分辨哪是酸枣的香气,哪是野玫瑰的香气和哪是混合的香气。

转过一个小弯,管子(芦笛)的声音便从夜空中传来,王丕礼便加快了脚步:“喂,走哇!”我们跟着他飞步向一个窑门跑去,还没有调好的胡琴声也听到了。

原来已经有好些人都集聚在茆丕珍家里了,炕上坐了四五个人,炕下面还站得有几个娃娃,婆姨们便站在通里窑的小弄里。我的同伴都是唱歌的能手,他们一跨进窑门便和着那道情的十字调而唱起来了:“太阳光,金黄黄,照遍了山岗……”

茆丕珍便吹得更有劲了。老高横下那胡琴,挪出空地方来。这几个青年人都是这庄子上的好劳动,身体结实,眉眼开朗,他们的胳膊粗,镢头重,老年人都欣赏他们的充满朝气,把自己的的好手,腰肢灵活,嗓音洪亮,小伙子右都乐意跟着他们跑,任他们驱遣。他们心地纯良的,工作积极,是基于自卫军里的模范。妇女们总是用羡慕的眼光去打量,因为他们加强了兴致,也因为他们会偶然发现自己丈夫的缺点。

我们刚来时还不能很熟悉,他们都带着一种朴质的羞涩说不会唱,但等我的同伴在开头,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拘束了。唱了一个又一个,唱了新编的又唱旧的。

老高会很多乐器,可惜村子上借不到一个唢呐,只有一把胡琴和一根管子,他不爱说话,只是吹了又吹,拉了又拉,整晚整晚的都是如此。他们告诉我说,他的管子就等于每人腰上插的旱烟管,从不离开身子。

这些顺天游,走西口,五更调,戏莺莺实在使我们迷醉,使我们不愿离开他们,离开这些朴素活泼而新鲜的歌曲,离开这藏有无穷的歌曲的乡村,譬如茆丕珍唱出这样的情歌,从“好一朵鲜花,好一朵鲜花,满院的花儿赛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枝儿戴,恐怕那看花人儿骂……”开始,很细致的述说两人如何见面,相识,相爱,到第九段时便发生了这样的问题:“你今儿把奴瞧,明儿也把奴瞧,瞧来瞧去爹娘知道了,大哥哥儿刀尖儿死来,小妹子悬梁吊。”这是中国几千年婚姻不自由,梁山伯、祝英台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哥哥却接下去唱:“刀尖子上死不了,悬梁上吊不成,不如咱二人就偷走了吧,大哥哥头前走,小妹子随后跟。”于是逃走了,过河,爬山,当他们休息在大在在上在,却:“雪花儿飘飘,雪花儿飘飘,雪花儿飘了三尺三寸高,飘下一对雪美人,小妹子怀中抱。”然而歌词的转折,情致的飘逸是如此之新鲜:太阳下来了,太阳下来了,太阳下来雪美人儿消,早知道露水夫妻,你何必怀中抱。

王丕礼在唱歌上跟在种地上一样是不愿服输的,所以他也唱了很多山西小调:“半碗碗的红豆半碗碗米,端起个饭碗记起你,唔黄黄的六月暑伏伏的天,为了奴的情人晒了奴的脸……十冬冬的腊月数九九的天,为了奴的情人冻了奴的脸……”

但他们都喜欢唱他们自己编的调子,如:“骑白马,挂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粮,有心回家去看姑娘,打日本顾不上……”或者就是:“延安府,开大会,各区调咱自卫队,红缨杆子大刀片,保卫边区打土匪。西安省,太原省,毛主席扎在延安城。勤练兵来勤生产,抗战为了救中原……”

这样的晚上我们只有觉得太短了的,但我们却不能不反而催着他们去睡,因为他们要赶这几天揭完杂田。茆丕珍父亲也提醒那充当变工队小组长的儿子说:“快鸡叫了,明儿还要起早呢。”他们用管子吹到门口送我们下坡,习习的凉风迎着我们,天上的星星更亮了。我们跨着轻松的步子,好像刚从一个甜美的梦中醒来,又像是正往一个个轻柔的梦中去。呵!这舒畅的五月的夜呵!

三天过去了,我们在第四天清早背着我们的背囊,匆忙地踏上了归途,离开了这美丽的偏僻的山沟,遍山漫开的丁香,摇动它紫色的衣裳,把我们送出沟来。

我们也只以默默的注视回报它,而在心里说:“几时让我们再来。”

1944年6月写

田保霖

——靖边县薪城区五乡民办合作社主任

黄昏的时候,田保霖把两手抱在胸前,显出一副迷惑的笑容,把区长送走了之后,便在窑前的空地上踱了起来。他把头高高地抬起来望着远处,却看不见那抹在天际的红霞;他也曾注视过窑里,连他婆姨在同他讲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心里充满了一个新奇的感觉,只在盘算一个问题:

“怎搞的?一千多张票……咱是不能干的人嘛,咱又不是他们自己人;没有个钱,也没有个势,顶个球事,要咱干啥呢……”他被选为县参议员了,这完全是他意外的事。

他是一个爱盘算的人,但也容易下决心,这被选为参议员的事,本没有什么困难一类的问题,也不需要下什么决心,像他曾有过的遭遇那样,不过他却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纠缠,简直解不开这个道理。

许多年前他全家经年流浪在碾盘渠、下王渠、沙口一带,他自己常常替人安庄稼,一在子不容易混。后来为着糊一在,到教堂里去工作,学会念经,小心谨慎,慢慢地熬到做了一个小掌柜,替教堂管了上王渠一村四十四家人,总算他为人公正,农民并不反对他,倒对他很好。后来神父换了,他成天挨骂受气,他受不了,只好走了。他走到保安,走到宁夏,走到洛川,流浪着,贩着羊,贩着猪,贩着盐和粮食。他赚了一点钱,吃了一些,再还一点账,生活还是没法搞好,还欠着账。但他有了经验,他成为一个有点名气的买卖人了。本来就打算这样搞下去,可是石老姚、杨候小来了,抢了东西,吃了胖猪;接着是黄马队;接着是来打土匪的二岔抢头的张团长。百姓被抢得一无所有,人都逃到沙漠中藏了起来,张家畔热闹的街市,变得寂无人烟。田保霖也逃到了外县。然而,这时却“红”了。三十军军长阎洪彦到了靖边,接着又来了二十七军贺晋年,靖边县翻了个身,穷人都分了土地。但田保霖却仍留在城川。有人告诉他,说他是买卖人,他的二叔父是豪绅,带过民团,最好不回去。于是田保霖不得不好好盘算了:“共产党打的是富有,咱么,做点小本买卖,咱无土无地,欠粮欠账,一条穷人嘛。咱当过掌柜,可是没做过坏事,人都说咱好,咱还怕他个啥?杀头,杀了咱有啥用呢?人都说三十军好嘛,那么咱就回去,不怕他。”于是他回去了。抱着一个不出头不管事的态度,悄悄地回到草山梁,一大片荒地没有人住。他有了地,也不必交租子。他欠的账也跟着旧政权吹了。他没有负担和剥削,经过几年的经营,他有了六七十垧地,有了牛、马、羊,开了个小油房,日子过得很好。心里想:“共产党还不错,可是,咱就过咱的日子吧,少管闲事。”

不过做了参议员就得同他们搞在一起,这起人究竟是哪一号子人呢?

结果他决定了:“到县上开会去,还有高吉祥、冯吉山嘛,他们在旧社会比咱还有地位,怕个啥,就去。”

田保霖虽然这么想了,但他仍没有懂得为什么会有一千多人投他的票。他是一个买卖人,曾受过教堂的宣传,虽说回到了长渠沟,在革命的政权下,生活一天天变好,却不接近这号子人,也不理解他们。但他的一举一动,这号子人都是清清楚楚的。从长渠沟一带的老百姓一在中都曾说过他的好话,说他是一个平和而诚实的人,是一个正派人。在头年(1941年)缺粮的时候,政府发起调剂运动,他自动借出了一石多,而且每天到各乡去借,维持了许多贫苦农民的生活。他对于公益的事热心奔走,人民对他有好感,他是被他不了解的这号子人所了解的,因此他被选为县的参议员。“这是一个新问题,好是好,怕不能成……”当惠中权同志提出靖边要发展农业,首先要兴修水利的时候,田保霖同别人一样有着上面的想法。靖边土质太薄,不适宜耕种,要修水地和水漫地,实在困难,要筑壕、坝,要修“退水”,工程都是很大的,而且在这些地方常有宽到几百亩的沙滩,而且谁去修呢?这里是缺乏劳动力的地区;唉,问题可多着呢。再譬如地是地主的,却要农民去修,修好了地又该是谁家的呢?但这些问题都有了适当的解决。又讨论了剥小麻子皮、割秋草的事,好像不重大,算起来利可大呢。划了栽树的事,都是好事嘛。从前田保霖解不开参议会是个啥名堂,老百姓都说是做官,现在才明白,白天黑夜尽谈的怎个为老百姓想办法啦。田保霖从这次才算开了眼界,渐渐地明白了他们,他们活着不为别的,就只盘算如何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

因为他又被选为常驻议员,经常来县上开会,他看见杨家畔的石坝修起来了,胡家湾的也修起来了。修水利的农民一天一天地加多,外县外乡的人都到这里来,杨家畔就打了二十多个窑等他们来住。他们在有沙堆的地方修了水道,利用水力,慢慢地不觉地便把那怕人的沙堆冲平。同时农民可以得到十分之八的土地,地主也高兴这种坐享其成的分配法。

“唉,这伙人能成一个劲儿直干嘛!”

他和参议会的议长,也就是县委书记惠中权同志做了朋友。“你是顶能干的,为大伙儿做点事吧。咱们把靖边搞得美美儿的。”惠中权只要有机会便劝说他。

“咱是没有占上文化的人,会办个啥?这话怕不顶真吧?”开始他还这么想。但慢慢地他觉得这是实话,他们要做的事太多,简直忙不过来,人心同一起,黄土变成金。他的心活动了,有时甚至觉得很惭愧,觉得自己没意思,人应该像他们一样活着,做公益事情。“唉,咱能干啥呢?咱是买卖人,别的事解不开嘛。”这样的话他也同惠中权谈了。

现在惠中权又劝他办合作社了。

“你要能办好一个合作社,你对靖边就有一个大功劳。你看咱们新城区老百姓要个啥都得到蒋管区的宁条梁去,到宁条梁去人也好,牲口也好,都还要上什么修城税,物价又贵,又误工;而且咱们要买别人东西,别人就抬高物价,你看春上一匹布才卖八百元,秋后就卖八千元,而咱们的麻子从二千四也不过涨到八千元,至于盐就等于不涨价。你要是在你五乡能办好一个合作社,那咱靖边的合作事业,咱们的经济就有办法,你回去鼓吹,咱们尽力帮助你,这个你能成的。”

田保霖便又盘算了,人多不怯力气重,只要政府能帮咱,咱就好好地干出一番事业吧,也不枉在世一场。“对,能行。”他答应了。于是他踏上了新道路,为建设新民主主义的新靖边而工作了。他是有意识地要和惠中权一道,和共产党一道,热心为人民服务。这是去年二月间的事。

田保霖回到了乡上,十余天他收到了七十四万四百元的股金,有二百四十一户都把公盐代金人了股。老百姓四处传说:“田保霖在做好事了。公盐事小,误工可大,现在他替咱们包运,赶快把钱交给他吧,又省事,又赚钱,明年还可不管呢!”大家知道他有能耐,于是赶牲口来人股的也有,拿麻子粮食来人股的也有,人工也打成了份子。他们去办货,合作社就成立起来,大家选他做了主任。

六月的时候,他们赶着八个牲口出发了,走了盐池又走延安,一个牲口驮着一千一百三十一元的盐,到了延安,这盐便值顺块钱,除去了运费,替合作社赚了一万余元。而他们回来的时候,牲背上又驮了布匹,又赚一万多。于是他们得不到休歇,把春毛驮上米脂,又把铁锅驮回来。牲口总是驮着人们需要的东西,替合作社赚钱,半年的时间赚了九十六万九千多元。

现在呢,田保霖的运输队发展到七十四个牲口了,没有一个坏牲邑。他用的是有经验的干部,运输队长石有光是好的长脚户,他懂得喂养牲口,他参加合作社是份子制,所以他更积极负责。

也有些运输队赔过钱,为什么田保霖会赚钱呢?因为他不特制度好,管理好,自带草料,不特会根据群众需要来调剂货物运销,他最主要的是懂得放青囤盐,上槽卖盐。

接着,油房也办起来了。宁条梁的人都说:“田保霖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不准麻子出口,现在要去采买也不成,老百姓的麻子都卖给合作社了。他妈的,非揍他不可。”但他们是威吓不了的,老百姓愿意把麻子卖给合作社,合作社出的价钱公道,将来要买油也方便。田保霖的油房一共榨了一百六十四榨,出油一万五千七百四十四斤,赚了二百三十——顺Y七千一百六十元。这个生意使靖边的人都兴奋起来了,今年靖边县政府扩大种麻三万垧,能打一万八千担麻子、九千担油,而宁条梁是不产麻子的。

田保霖替人民办了事,一下便吃开了,他又被选为模范工作者,他出席劳动英雄大会,政府送他匾,老百姓也慰劳他。在会上大家都询问他为什么一下便能集那么多股金。他谦虚地笑着说:“一切替老百姓想,只要于他们有益,他们就拥护,离了他们是办不了事的。”他有了新的经验,人人都说他能行,能办大事。

这个会也讨论到许多生产问题,大家都说靖边县吃亏的是布匹;田保霖一盘算,每人每年至少要穿三丈三,全区一万零九十五。个人就要三万三千三百一十三丈五尺,按市价二百六十元一尺计算,共需八千六百六十一万五千一百元,这样大的数目,如何能行呢?可是在乡上开展妇纺实在不容易,就需要有一个会纺的妇女去教,而且这些妇女很怕羞,要叫她们去学,她们一定会当作奇闻扭转头去笑。不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田保霖下决心要开展这个工作。他一回去,便做了二百四十一架纺车,分配到全区。他找到了一个难民邹老太婆,她会纺线,田保霖便替她把家安置好,首先请到自己家里来教纺线。年轻的婆姨们都笑了,原来这并不难,几天后,大家都学会了。他便又把她请到另一家去教,邹老太婆骑着一个牲口,带着一架纺车在五乡走了这家又那家。邹老太婆得了奖励。纺花的工资很大,纺一斤交半斤,于是妇女们便争着来请邹老太婆,大家说:“描云绣花不算能,纺线织布不受穷。”要是听到谁家的又会了,心里就焦急:“唉,邹老太婆还不来咱们村子,看别人都穿上自己的布了。”这样,在三个月中教会了三十五个。田保霖又要这三十五个再教人。关于邹老太婆,去年就上了报,也成了有名气的人。

田保霖听到张清益在关中办义仓,成了边区特等劳动英雄。田保霖说:“咱靖边跌年成更多,年年防荒旱,这是一件大好事,咱合作社也办了吧。”于是他纠合众人开了一百一十五亩荒,又租了一百八十五亩,一共有三百亩,每亩收二斗,便可收六十石,而这个义仓还可推广,还可发展,要是每乡都有一个那就不怕天灾了。因为他曾经向神父磕了八年头,仍然得不到一口饱饭,革命的政权才救了他,所以他格外讨厌他庄子上的关巫神,一看见上坛、下地狱、退煞谢神就恨:“这二流子又在骗人的钱。”他想出了一个治巫神的办法,他找了一个医生来,开一个药铺,四处替人灌羊治病,三个月中治了三百个人,灌羊三千,有病的人都找到合作社来。关巫神说:“田保霖本领大,神神也不敢来了。”

五乡的合作社一出了名,新城区的合作社便有了师傅。田保霖的合作社又成了总社。他们常来打听行情,学习方法,也开油房,也跟着栽树,也跟着赚钱。邹老太婆也到了六乡,还要到三乡去。田保霖合作社在九个月之中,老百姓分到百分之九十的红利,他们笑着把红利又人了股,天天念着田主任名字。

现在田保霖到延安来了,参加边区合作社主任联席会议。他带着极高的热情,他要见刘建章,他听到过延安南区合作社的各种方法;他要向刘主任学习,学习到能把合作社办成老百姓的亲人一样,人人相信它,依靠它,他也要把他的经验告诉别人,让大家研究。

这个会议马上要开幕了,它一定会把田保霖更提高一步,他的眼界也就更宽广,他一定会更坚定,更耐烦,做更多的事而为人民所拥护。

田保霖是一个爱名誉的人,但他牢牢记得惠中权同志的话:“要好名声只有一条路,替老百姓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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