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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怨

48岁的马拐脚要结婚的消息,就像升上天的氢气球——有爆炸在村子上空的趋势。村民们都有点吃惊,不是针对马拐脚结婚这件事的好奇,是对他竟然能娶个小自己12岁、还是个模样受看的年轻寡妇。

马拐脚是东进村人送给马富贵的绰号。只因幼时摔坏了胯骨,走路一点一跳的有些滑稽。马拐脚逢人就说,我能娶这房媳妇,那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新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三间土坯房。门是带轴的双扇的木门,油漆早已风吹日晒的斑驳,用力一推,吱呀呀地带出屋内久不住人的一股腐湿气味。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贴着白纸,有几只麻雀因人的侵入而仓皇飞出破纸洞,呷呷呷地飞上塌陷的木檐上的长舌型木制雨槽上。

78岁的老母亲戴着回族妇女白色的披肩盖头,多皱的脸上,因张罗儿子的喜事显出少有的悦色。微驼的腰身,在她那般年纪的老年妇女中显示着每天虔诚五时礼拜的刚强。(五时礼拜:日出前的晨礼为“榜布达”;午后的晌礼为“撇什尼”;太阳偏西时的哺礼为“底盖尔”;日落黑定前的昏礼为“沙目”;夜间的宵礼为“虎伏滩”。)

锅碗瓢盆,桌椅箱柜等家什都是自家兄弟凑份买来送给的。盘砌好的锅台、火炕,已经烧干了,铺好了毡席。几个妯娌们缝好了几床新铺盖,忙不迭地坐在炕上铺床单、叠被褥,顺手在被角炕旮旯里塞藏些象征婚礼喜庆的糖果、核桃。大嫂用她娴熟的剪纸技巧,剪了喜鹊登枝、鸳鸯蝴蝶图、大红双喜等图案,乐呵呵地贴在窗户纸上、门扇上、粉刷成白灰的土坯墙上,整个屋子顿时增添了喜色。

大嫂贴好了窗花喜字,见拐脚小叔子被儿孙们追撵着“三叔、三爷”叫着拽着衣兜要喜糖喜核桃喜滋滋的样子,玩笑地问他,我说老三,你把个俏媳妇领回了家,就给我们讲讲你咋使的手段,是骗摸了人家的身,还是捉住了人家的心?

马拐脚爱说四六句歇后语,他就信手来了一段:你兄弟我这是,蛇走路道道不靠腿,狗掀门帘帘全靠嘴,蚂蚱上杆杆喝露水,实心实意不日鬼。惹得屋里的哥嫂小辈们哄堂大笑。

马拐脚理了发,剃了须,头戴回民白帽,上身穿蓝色中山装,下身穿蓝色裤子,脚穿一双手工新布鞋,胸前别着红丝绸新郎胸花,没了从前的邋遢形象,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早上,他和老爹携亲友、阿訇一同到女方丁玉兰的妹妹家新集镇去道喜。丁玉兰的娘家在百里外的山区,就按宁夏川区人的仪式出嫁。车上带去了一只大肥羯羊,有水果糖、红白糖、核桃、葡萄干、花生仁、枸杞、桂圆、芝麻、茶叶、冰糖、红枣等杂七杂八十几种红纸封口、标了名称的足斤的礼品袋,还有一枚戒指、一千块钱彩礼。双方亲友互道色俩目(贺礼问好),这是结婚前的一道必经礼仪。

按照回族的风俗,新娘子要在出嫁的前一天请个扯脸的,收拾脸上的汗毛,两根白线交叉在操作者的拇指、食指上左右开弓,扯不干净的汗毛还要用瓷碗碴子刮干净,用煮熟的鸡蛋在脸上、颈上来回反复地滚动,粘掉拾不干净的细汗毛,直到面似银盘颈似藕,光鲜、瓷亮、粉白、红艳、喜色为止。

姑娘家或再婚妇女,还要按程序,使用汤瓶洗小净,用吊罐(有条件的使用热水器)洗大净,这叫离娘水。水是回族人最清洁的元素,清洁意识是伊斯兰教民祈主、念主、拜主、见主最神圣的灵魂渠道。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伊布里斯”(魔鬼)或不干净的晦物,不吉利的厄运,一丁点的随身携带。

丁玉兰经过扯脸、洗水、盘头、化妆,一身红色套衣套裙、红鞋,使她更显丰满俏样,先前脸上少许的雀斑也被粉底遮掩。

新娘子在出嫁的前些天,为娘的要教给她许多背耳之言。说你嫁过去就将成了真正的女人,要照顾好丈夫的起居饮食,要真心过日子,孝敬公婆,团结妯娌,勤俭持家,勤劳发家,与邻友善,真主会赐你平安幸福的。丁玉兰是嫁过人的寡妇,《古兰经》中的那些经典教义她早已体验通达。

新娘子来了,不放鞭炮,只在一片欢笑声中,由马拐脚的一名侄子背新娘婶子下轿车入新房。本由马拐脚亲自背,怕他那颠三倒四的蹄腿摔了新娘子,掉了盖头。马拐脚咧嘴笑道:免了,别来个瘸子牵羊进照相馆——出羊(洋)相哩!

双方亲友站成两排,男方家亲友一起弓身拱手说:“按色俩目尔来坤”!(愿真主赐您平安。)女方家亲友也一起弓身拱手说:“吾尔来坤门色俩目”(愿真主也赐平安与您)!之后,双方宾客入堂屋,由炕上阿訇诵《古兰经》(章节)念“米卡哈”(做证婚仪式)。念毕,在男女双方自愿结合成夫妻的承诺下,双方亲家公向所有宾客赠送封讨乜贴钱。伸出两手掌在胸前向圣明的真主承接嘟哇尔(允许吧)。阿訇开始端起喜果盘子向炕头、地下、屋子各角落撒喜糖、喜枣、喜核桃;院子里多为不能进入堂屋的妇女儿童,见屋里有了动静,房上的也开始撒喜,喜果从空而降,也表示将幸福、安宁、喜庆降临到人们头上。新娘的洞房门也被年轻小伙、小媳妇撞开了。这叫开门见喜。他们翻遍毡席被角抢走了核桃、喜枣、喜糖;他们的目的就是沾喜,抢得了喜糖,特别是喜核桃,希望能生个带把的男娃呢。

人们闹够了新房都散尽了。乡村的狗叫声在夜空里传得很响,并随着人群脚步声的消失而渐渐趋于安静。新娘子丁玉兰洗漱了一番,铺好了被褥,摆好了两个枕头。马拐脚从外面进来插好了门说,今晚的月儿真亮啊,就像你的脸盘一样圆哩!

丁玉兰盘腿坐在那儿捋了一下头发笑道:还挺会夸人哩!你去水堂子洗洗吧,我给你灌好了一汤瓶水。

哎!马拐脚应承了一声,拐进了水堂。丁玉兰趁他洗水的空当,她一件件地把衣服脱了个干净。她的身体像条银鱼一样钻进被窝里,心儿七上八下地跳,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想:我把一生寄托给了他,——唉,这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哟!

灭了灯吧!丁玉兰说。

我想看看你的身体。马拐脚光着膀子坐在炕上不肯睡。

外面有月亮,可以看见的。她陀红了脸,突然想起了啥,嘘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窗台说,有人听窗呢!顺手拉灭了灯绳。

并没有脚步声或人影子跑开,一只猫“喵”地一声跳下了窗台。夜并不黑,月光正透过窗格白纸给屋里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白色,像鱼网一样撒在红色缎被上。马拐脚的一只手伸向那边,这只手带着颤抖的喜悦。这是真的吗?我有女人啦!我有女人睡啦!他的嘀咕声让丁兰玉掩口一笑。

傻样儿。她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前额,顺势掀了如网的被子立身坐起,赤条条鱼儿般浮在如水的月光里。白的奶乳很翘,马拐脚的一双手抚摸着,丁玉兰咯咯咯笑起来,同样用手胳肢他的胳肢窝逗他呢。

他俯身下去,整个人粗笨的腰来腿不来,手掌老茧粗糙带刺……

月光慢慢移动,窗外刮起了初夏的凉风,树叶儿沙沙地晃动起来。那只猫吃足了鱼骨,喵喵喵地几声喊叫,远去了。没有围墙的院子,只有屋里挤出门缝隐约的声响。

俗话说,好汉子没好妻,日囊熊娶个花枝枝。这句话像是专对马拐脚说的,一点不假。也就是农村刚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些年,马拐脚的父母托媒人给他说了一房和他同岁的媳妇。这媳妇不丑不俊,可体格健壮,在农村绝对是个好劳力。那时的马拐脚身体有点弱小,新婚燕尔,在那方面很贪,特别是那媳妇农田上劳作了一天,晚上仍像个不知疲倦的马拉松运动员,折腾的马拐脚有点力不从心了。不到半年天气,他就偷骂几句:妖精,我又不是唐僧,你要吸干我的骨血啊!竟然看见太阳一落山,就产生不想回家的念头。村里有些不学无术的闲汉,和村里的几个臭味相投的好赌博者,聚众赌博。

牛三说,咱们看看摇碗子(玩色子)。马拐脚说不去!要去你去。牛三说,不赌,只看看。马拐脚说,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牛三玩笑说,又不是你老婆的那个眼,没那么玄吧。两个人围圈看了几次,看着看着,就想伸手试两把。庄家给他们点甜头,几次开局都赢了。一高兴,一刺激,就上了手。整夜的赌,赢少输多,结果借账堵了窟窿。没法,两人合伙偷窃,先从牛羊着手,最后偷了人家的手扶拖拉机卖了,又剪了高压线卖。得钱平分,全输给了赌场。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窗事发了,两人各判三年劳改。拐脚媳妇大哭一场,自叹命苦。

拐脚媳妇,新婚刚一年,白天劳作,匆匆一日。夜晚空对四壁,长夜漫漫,辗转难眠,春火攻心,蔓延身心。无奈,只得忍受寂寞。那时不像现在时兴离婚,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讨吃拉个棍的妇道宗旨绊着,自怜自泣自语,唉,我的命真苦啊!只等那贼骨头三年期满,重新做人了。

转眼过了一年,这年夏日的一天,拐脚媳妇在麦田玉米沟里劳作,热得汗流浃背,脱了衣衫,只穿个贴身小背心,一对胖奶,探头探脑地露出半边。坐在玉米叶儿遮下的阴凉处,吃馍,喝茶,草帽扇凉的当儿,眼瞅见不远处,两只麻雀啄羽打架,呷呷飞跃。一方跳上一方的身上。她脸一红,心想:连个麻雀子都能配对踩蛋,自己怎么不如一只麻雀儿活得自由快活呢?

嗨!借口茶,渴死啦!她被吓了一跳,见是死皮王三。这小子平日爱往女人堆里钻,是个二流子,死皮赖脸的一副坏笑。二十五了,没个正经,讨了个老婆,得绝症死了。拐脚媳妇瞥了他一眼说,看你那熊样,就那么渴?给!王三接过,咕咚咚喉结窜跳着一口气见了碗底。碗往地下一扔,点了支烟,色迷了眼斜瞧拐脚媳妇,见那露出半圆顶起胸衣的大奶,不由地吞了口水。还渴呀?看你那熊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呀!

我,我见过女人不少,可没见过你这样惹眼的!王三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到泥里头,像是暗下了决心,猛扑到拐脚媳妇背后,紧搂住她的前胸,手抚在双乳上。放手!不然我喊人啦!王三的手包抄着两只乳房搓捏个不停。就势扳倒了她。放开我!臭流氓!王三不顾死活地骑上身,一张臭嘴封压住她欲喊的口,让她呼吸急促。女人再强大,终归是女人。反抗几下,挣扎一会儿,就如电击了,柔软无力了。王三三下五除二,把她剥成没叶的光玉米。她虽是不情愿,也算是饥渴的女人,任凭这个流氓在她身上胡乱折腾。委屈的泪流了出来,顺着两腮流向脖颈。

事后,王三跪在她旁边装可怜。说我那点比不上他个马拐脚,他判刑蹲班房,让你守空房,我们都是同命相连的苦命人啊!这事没人知道,我们还不如极时行乐呢。

滚!她哭泣着穿好了衣服。

王三掏出30块钱说,好妹子,别哭了,买件衣服吧!

王三走了,拐脚媳妇停止了哭泣。想想自己活得那么难,又受公婆的气,这世上没人疼她。这王三虽是混蛋,可还有几分人气。

她默默地收好农具,拾起钱,拍拍土,拢了拢散发,沿那沟渠的路道,回了家。

王三的不断纠缠,让拐脚媳妇渐渐失去了反抗。她已经默认了这件事。野合的快感,释放了她久积的郁闷,欲望的肉体得到了满足。她说野地里不能长久,晚上我给你留着门。

欲望是兽,兽性成瘾;瘾久积邪,邪事有度。奸淫之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终于有一天,他们的丑事被公婆赤裸裸地堵在被窝里。拐脚媳妇自知轻薄理亏,无颜面再住下去。趁人不备,星夜离去,从此一去不归。

马拐脚释放后,偷盗和赌博的毛病彻底改了。在家劳动了三年,锁门外出打工。因他腿脚不便,又不会手艺,就四下寻得一份给某单位看门扫地做清洁的差事。一晃十年光景。马拐脚对人说,我快四十岁了,还是裤裆前挂警棍——光棍一条。只是养了个好身体,攒了一万多块钱。家里来电话说给他物色了一房媳妇,让他回去看看。能成,就结个婚,再带媳妇照旧看大门。

是个傻姑,长得不错,好模样,二十五六岁。可惜一身白滑滑的好皮肉,却近不得身。蜷身抱臂缩在一角,马拐脚脸上被抓出几道红印。连个例假也不会洗,娶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娘们,自知上了当。五千块钱被那媒人拿走,拿钱买了个祸害。不久,公安局来查,说这姑娘因神经失常离家出走被人贩子拐卖骗钱。家人来领,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马拐脚拿出一千块钱给他们回内蒙的路费。马拐脚娶妻的闹剧就此收场。自叹没有妻命,家里待不住,重又卷起行李,到一家私企老板的造纸厂当门卫。

丁玉兰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娘家是山区的一个枯焦之地,三年两旱,靠天吃饭。十八岁出嫁临县,男方是个厚道人,在山上给一家矿主采炸石头。婚后,她和男人一道上山,住在石料场临时盖的几间房里,给男人洗衣、做饭。买菜要趁拉石料的车下山去十里外的集市上买,吃水要到几里外山沟里一处泉眼里挑。苦是苦点,也有乐处。夜里山大沟深空寂无聊,那男人就给她拉二胡,吼唱几句勾心动魄的秦腔,山谷回音,荡气回肠。她会弹口弦子,竹片儿连个舌簧弹片,心烦的时候就衔口牵根线绳拨弹,凄婉的,欢快的都随心境,铮儿嗡儿的音色,缭绕山梁,像女人的柔指环绕着男人的脊梁。女人是水,男人是山。水绕山流,山映水中。弹拨几下,赶一赶心中的忧虑,舒一舒怨气。山水之间——口弦子曲儿滋润了日月。也不想家恋娘了,熄了灯,女人的柔情就淹没在月光里。山上的月儿无遮拦,像她一样裸亮。两个人的世界,没有狼的嚎声,只有山雀的鸣叫,野兔的奔跳,石缝里的旱蛇,还有那片林子里偶尔探头探脑的一对红狐出没。

三年之久,他们没有孩子;三年之后,她男人炸石头炸死了。

她改嫁的第二个丈夫是个混蛋屠户。她一连生下了四个女子,山里人把生男娃看得很重。见她生不下儿子,丈夫就找茬辱骂,不生儿子的吃货,是头猪还会哼哼几声下仔呢!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见她忍着不哭,就揪住头发,说你为啥不哭?你哑巴啦!你不是爱哭吗?

她反常地笑,这笑比哭难听,这笑掩藏着抗拒的力量。丈夫一惊,握紧拳头的手突然没了握力。她怒视着他,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你个日囊熊,光会打老婆出气!丈夫被刺痛了,复又握拳打,手停在空中化拳为掌,无力地蹲在地上抱头抓发自虐起来。

丈夫好赌,又说不得,眼看家里输得家徒四壁。粮食所剩无几,炕上是一堆旧铺盖、乱毡席。公婆也黑脸子找不是。站在院子里对着屋里的她骂道:我们王家怕是羞先人了!断后的货!祖坟上断了香火哩!

生下第五个女子后,丈夫彻底心灰意冷了。对她不管不问,她好像就是羊圈里那只下羔的母羊,只要有口水饮,有把草料吃就得了。丈夫在外打工,挣的钱除了吃喝嫖赌,剩余的都给了爹妈,不留给她一分钱。她拉扯那五个女子,粗米淡饭惯了,也不计较口味。只是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由于营养不良,身体都很瘦弱。她连买卫生纸的活便钱都没有,更别说一年能买件新衣服了。她贫血多病,好几次晕倒在山坡地上。夏天剪了羊毛羊绒,卖了300多块钱,还了赊借的油盐酱醋钱,给女儿们扯了几块花布料,缝制了夏季的单衣,钱就花光了。轮到她,就只是结婚时的几件旧衬衣,洗得褪了花色。

丈夫决定和她离婚,在外和一个小寡妇同居了两年多,生下了如他所愿的男娃。爹妈是见了新人厌旧人,何况那女人给他们王家生了个孙子。

丈夫的离婚请求她欣然答应,只是舍不得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大丫10岁,二丫8岁,几个孩子都很听话乖巧。她们拉着她的衣襟哭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要走,行吗?我们都离不开你!她放声悲哭:妈妈也舍不得你们,你们是妈的肉啊!

6岁的三丫判给她抚养。姐妹情深,母子情重,抱头哭作一团。众邻见此情景,也是伤感落泪。都说,可怜这能吃苦、老实厚道的媳妇了,王家真是狗眼看人低啊!

她走了。走个穿红的,来个挂绿的。那个女人娇气的很,自傲为王家续了香火,上街赶集逛商场下馆子,由着性子花钱,人打扮得花粉蝴蝶似的。干活怕晒黑,做饭怕烟熏,整个一个好吃懒做的主。对那几个丫头,不顺心就动手打骂,不依不饶的像使唤丫环。男人是个见软欺见硬怕的货色,他们俩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啦。原先是睡前丁玉兰给他洗脚,现今变成了他给那女人洗脚了。女人的坏脾气让他们一家人都忍让。那女人惩治男人的手段很高,一生气就抱被子到外屋,让男人吃闭门羹。他像蒙了眼罩磨房里的顺毛驴,驴脾气没了,尽力转圈拉磨,先前那点赌博的爱好,早被卸磨后的汗水和疲乏耗磨光了。爹妈怕她的利嘴不饶人,看不惯,又说不得,老两口只有暗自叹道:唉,真主降临给的罪行呀!咱是亏了人家玉兰媳妇了,造孽啊!咋娶了个狐狸精呦!

丁玉兰领着三丫回了娘家,正逢爹病得厉害。娘三年前归了主,爹躺在病床上捂着胸口咳嗽。二哥煎了中药,一勺一勺地喂进老爹的嘴里,呛起一阵咳嗽,止住了咳,爹伸出枯瘦的手,抚摸了几下三丫枯黄的头发说,看娃瘦小的。颤抖着手从枕头边的一个塑料袋里抓出一把葡萄干和核桃仁给三丫,说吃吧。又问那几个娃咋没一起领来我见一见呢?丁玉兰没敢跟爹说离婚的事,怕爹急火攻心,就说,那几个娃由她们奶奶管着。爹哦了一声,喝完药,又躺倒在枕头上。

丁玉兰到院子里和二哥说了离婚的事,挽起袖子,眼泪刷地流了出来,露出满是紫痕伤疤的手臂,尽量忍住抽泣。

他妈的,这个狗日的王八蛋,他别碰到我手里!我妹子咋就嫁了这么个“伊布里斯”(魔鬼)。唉,可怜的妹子呦!

丁玉兰问二哥,爹得的啥病?咋就病成这个样子?爹是肺癌晚期,怕不久要见主哩。我和大哥已经商妥了后事安排,爹无常只是早晚的事。

晚上,大嫂、二嫂聚在一起,说到离婚的事,他们都说离了也好,妹子少受点罪,以后托靠主再找个好男人。说起丢下的那四个女子在那狐狸精手下受气挨打时,都说可怜的娃们活受离娘罪呦!丁玉兰脱衣,两个嫂子看了身上的紫痕暗伤,不免三个女人又哭作一团。

丁玉兰悉心伺候了爹一个多月。那日是八月初七早上,爹昏迷中突然醒来说,快请阿訇来,恐怕我要见主哩。阿訇念了经文“讨白”(忏悔),不久,爹呼吸急促,猛咳几声,一口血痰挂在嘴边,头一歪,咽了气。

埋了爹,过了头七,妹子丁玉翠家里忙先回了,过了百天祭日,已是寒冬十一月天气,新集镇的妹子丁玉翠来电话,请大姐到家中散散心。丁玉兰告别哥嫂们带着三丫坐长途汽车驶向百十里外的新集镇。

天阴下起了雪,车窗外的鹅毛雪花飘来一阵清凉气息,整个北方大地瞬间银妆素裹。由于山陡路滑,公共汽车在盘山路道上喘气爬行,上了高速路,车速才明显加快。

雪停了,很厚。大地如蒙盖了一层白色棉被,白的刺目。西北风狼嚎般呜鸣着狂卷飞雪,直刺人的脸颊骨缝。太阳隐挂在天际上,缩变成一个橙黄的圆环。车辙冻成了冰棱,滑溜溜的让人提心吊胆。丁玉兰来前就有点感冒,先是流清鼻涕,咽喉灼痛,终了咳嗽不止。她下车拉着三丫走在新集镇上,腿一软,一个刺溜,摔倒在地,右胳膊肘拄地,正巧磕在一个水泥棱坎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右胳膊肘顿时抬不起来,手麻的不听使唤了。她疼出了泪,坐在地上起不来。三丫哭着拉,拉不动。过路的一位好心的大婶帮忙托起身,右手已经发紫乌肿。不远处矗立着一家大医院,走进去,拍了片子,医生说是肘关节粉碎性骨折,马上要接骨打固定,住院治疗。妹妹的家门还没进,却在半道上伤了骨。正好有妹子家的电话号码,用医生的手机接通,说了受伤情况和医院地址,妹子赶紧收拾了几件衣物,取了两千块钱,催促男人快发车,开着农用三轮往医院赶。

病房里暖气十足,棉衣穿不住,只能穿件薄羊毛衫。丁玉兰的右肘弯已正骨合位,上了一层药膏,缚了纱布,拉上固架,她躺在床上输着液,疼痛减轻了许多,还在咳嗽。脸色由先前的蜡黄苍白已成红润色。姐妹见面,悲喜交加,哭泪涟涟。悲爹的过世,她的离婚,跌伤的疼痛;喜姐妹的再次重逢,她那个苦难婚姻的解脱。妹子一勺接一勺地往她嘴里送饭馆里买来的鸡汤。说姐,你就尽管安心养病,钱的事,你不用操心。这些年,我家里经济宽裕了。你妹夫在镇上造纸厂里当班长,和陈老板熟,厂子正好要临工,等你康复了,就到厂里上班,一个月工资奖金八九百呢。三丫先住我家,厂里有职工宿舍和食堂,休息了,你就去家里住。

丁玉兰说,玉翠,我刚一来,就给你找麻烦,住院费你先替我垫上,等我病好了挣了钱马上还上。

玉翠说,姐,你咋一家人说两家话呢。我家里忙,要给那几个念书的娃娃做饭,又要喂养五六头奶牛,挤奶,送奶,三丫暂时在你身边照料你,你妹夫上下班准时给你送饭。

安排好一切,玉翠坐上三轮车回去了。三丫睡了一觉醒来,脸蛋和手里拿的苹果一样红。她小心地将苹果用小刀切成小块喂给妈妈吃,抬头见输液没了,忙小跑到护士间喊道:阿姨,阿姨,我妈妈的吊针输完了!护士取了液,只夸这孩子懂事听话。三丫见妈妈的手指甲长了,就拿出妈妈钥匙扣上的指甲刀,一五一十地给妈妈剪起了指甲,剪到那个受伤的手特小心,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动了固架妈妈疼,见她大模大样地做事,丁玉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会心地笑了。又想起家中那四个女子,由笑变哭,眼泪湿了枕巾。三丫见妈妈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就问:妈妈你咋话了?丁玉兰说,我想你姐你妹哩,你想吗?三丫揉着眼说,想。

妹子玉翠的丈夫叫张胜强,造纸厂的职工都叫他张班长,没事总爱到马拐脚门房里谝闲传,和马拐脚特熟。这些天,马拐脚见张班长总提个保温桶往医院送饭,就问谁住院呢?张班长坐在火炉旁用火剪夹了块火炭点了支烟,就将大姨子丁玉兰前后婚变情况以及目前的处境向马拐脚说了一遍。马拐脚说,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我反正闲着没事,不如和你去看看她。他顺便到一家商店买了些水果、一箱夏进牌清真牛奶,一点一跳地随张班长去了医院。

丁玉兰坐在床上和三丫说话,见妹夫和一个陌生人进来,忙说,他姨父来啦!张胜强应了一声,指着马拐脚介绍说,这是我们厂子看大门的马师傅,听了你的事后一定要来看望你和三丫。老马是个实守人,虽说腿脚有点不便,可心眼好,和我是老熟人。以后我不在的时候,有啥事就让三丫去找老马帮忙。

丁玉兰对这个热心肠的老马连声说谢。马拐脚说不用谢,就当自家大哥。我当你是自家妹子,你一个女人家,出门在外,带个孩子多不容易啊!有事你就言传一声。

丁玉兰被这些暖暖的话语说出了一串眼泪。很久没有人这样掏心掏肺地关爱她的冷暖,她内心深处的冰块被这男人的几句话焐化了。她血涌心头,不觉脸上微红。

马拐脚如此一来二往,丁玉兰也一声一个马大哥,只叫的他心湖里泛起爱的涟漪。他爱怜起这女人,心存爱意又心里没底,谁让他模样长得困难又腿脚不便呢。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张班长说了,张班长灿然一笑,说老马,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我也动过给你说媒的念头,可这事不能是一相情愿,就看我那大姨子姐姐能不能看上你。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丁玉兰的肘关节彻底愈合出了医院。丁玉兰住院期间,马拐脚几乎天天必到,送水送饭,跑前跑后,笑话闲言,家长里短,和丁玉兰混了个滚瓜烂熟。

千里姻缘一线牵。经过张班长的牵线搭桥,丁玉兰这个离乡女人竟动了真情。她对这个拐脚大哥没有嫌弃推脱。她不正是想找个实心实意过日子的男人吗?有个安乐窝就是女人祈求的归宿。那些日子,她观察到马大哥的殷勤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假仁假意。虽说他家中只有三间旧房,可日后努力发家致富,才是愿望所指。马大哥待三丫如同亲生女儿,三丫左一个马大爹右一个马大爹地喜欢他。这让他感到内心踏实,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真主的安排?要让她这个历经磨难的孤苦女人重获婚缘吗?三丫已到了上学的年龄,母子俩总不能风雨飘摇无家可归。丁玉兰决定答应嫁给马拐脚。马拐脚喜得合不拢嘴,整日小曲不离口。丁玉兰在造纸厂找了临时工做。

冬日漫漫,寒风凛冽,而这两个心存姻缘的人,如三月春风,心花怒放,只等那结婚的日子快点到来。

一转眼,丁玉兰在造纸厂已干了半年。她还了妹妹的三千元医疗费,还剩下一千多块钱给她和三丫买了件夏季的衣服。正应了那句:人是衣裳马是鞍。经过半年天气调养,她体胖了,短袖衫和牛仔裤被她的身体抻得圆实挺阔。薄的夏装,使她女性的曲线显得肥瘦适中,肤色也由黑红变得白皙。对于丁玉兰,她的人生春天已不再艳如花蕾,她是梅开二度的韵味逸香。她的人生春天本是趋于无望的无花无果,巧遇的马拐脚粗手笨脚地敲开了她的生命之夏,春红已逝,她只有一身旺盛的绿叶,她的影子不再寒冷,暖阳使她生机重现,满身的叶子在骄阳里闪着金色的露珠,她终于可以像一棵树那样扎根吐绿,发出哗啦啦的笑声。

结婚二十天后,马拐脚和丁玉兰又去造纸厂上班。转眼到了秋季,七岁的三丫要上小学一年级了。丁玉兰决定辞去工作,买几只羊,一头奶牛牛犊。一来给三丫上学做饭,二来砌好了围墙,安上大门,围栏搞个家庭养殖。马拐脚的三亩玉米快熟了,农田上得操心,割草喂羊喂牛,这日子才觉得踏实多了。家里有了人气,再旧的房子,再空的院子也不会破败。造纸厂污染超标,偷排污水被罚了款,下令整改。厂里经济效益下滑,发工资都成了问题,好像有倒闭的迹象。听说老板欠了银行的债务,人躲得不知去向,好多人指望着工资领到手就卷铺盖回家。马拐脚说,你先领着三丫回家,操持家里。就是拿不上工资,我也得给陈老板守着门,老板对我有恩,咱不能在人家有难的时候,一拍屁股走人。

陈老板的造纸厂三个月后被法院以拍卖抵债的形式卖给了一个姓吴的老板,造纸厂另择其主。有个王老头接替了马拐脚的门卫工作,张班长也回家养奶牛种地去了。张班长对挑旦马拐脚说,听说陈老板被一个年轻漂亮的情妇祸害了,这女人染上毒瘾后,在香烟偷卷进白粉,两个人都上瘾,戒不掉,花钱如流水,就是有座金山,也有败光的时候,如今,成了资不抵债的穷光蛋,强行戒毒去了。唉!人啊有钱有了事业,千万要走正道,否则就会自毁在钱色上面。现如今,发展养殖是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你回去好好帮扶丁玉兰,她是个好女人,日子穷了还会变富,人穷可不能短志。你出门在外这些年,也长了不少见识,只要肯下苦,好日子就会来。我的那个乳牛娃算便宜点你先拉回去养着,等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听着这些肺腑之言马拐脚感激地说,有幸得到妹夫你的帮助提携,我一定干出个样子来。

匆忙日月如流水,逝水东流不复回;天地无情人有情,有情姻缘终无悔。结婚两年了,粗米淡饭的日子虽伴着辛劳,丁玉兰却充满心中的喜悦。两头奶牛已长大下犊产奶,七只母羊,有四只下了羊羔。丁玉兰给牛羊食槽里添加了草料,一时止住了哞叫,只有嚓嚓嚓的吃草声。这种咀嚼的声响似是音乐的韵味,福音萦绕耳畔。眼里瞅着,耳里听着,心里盼着,往后的日子就有了希望。马拐脚拉着手推车出去割草还没回来,丁玉兰凭倚围栏,观看牛儿羊儿撒欢儿,心里也喜得抚摸牛头上那光滑的牛毛。她分明心宽体胖了,以前的衣服瘦窄的不能再穿,新做的夏衣合体贴身,腰圆臂肥,平添了几分女人的富态气象。婆媳妯娌关系和睦融洽,特别是马拐脚对上小学二年级的三丫疼爱如亲生女儿,让她心存感激。

晚上,丁玉兰从被窝里翻起来,试探性地对马拐脚说,哎,要不,我取了节育环,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咋样?

还生个啥!我一条半腿的,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哪有心思再生,咱把三丫养大成人,也算尽心了。我就担心咱这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钻风。听说国家对我们这号残疾人有帮困扶持政策,我请人写了个申请,请求镇政府和民政部门帮扶盖几间房,也好让三丫这个女娃有个自个儿的房间,孩子大哩,不方便。

能行吗?丁玉兰急切地问。

我看行。上渠村有几家申请成了,听说要给盖哩,村长侄子二狗给我透了个信。我明天就去申请。

那晚的月儿很亮,坦露心底的亮光,给这家人舒展了一个如梦的心愿。心愿随月儿升起,银闪闪的,像长了翅膀,缓缓飞升。

二十一世纪的千年曙光,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党中央扶贫解困政策在回乡大地如雪中送炭,久旱逢甘露。像马拐脚这样的弱势群体正属扶持之例。申请批准了,民政拨下2万元,村党支部捐款捐物,万事俱备,只等开工。

听到这个喜讯,丁玉兰欣喜地对马拐脚说,这下好了,拆了旧房盖新房,你我沾了共产党的恩典。

看到马拐脚毫无喜悦的脸,丁玉兰说,咋话了,房子问题解决了,你还不高兴、不知足,不念感谢?

马拐脚却面有难色地说,唉,你不知道,原先咱老五占用我的宅基地盖了牛圈,他原以为我这辈子打光棍,老了进敬老院。现在算灶房,总共要盖四间房,非要拆老五那牛圈才行。现在咋办?老五和她婆姨能同意拆吗?

丁玉兰说,那咋办?再过两天不是说要拆房子打地基吗?

看到马拐脚为难地抓耳挠腮蹲在地上为难的样子,丁玉兰说,你请爹妈出面和老五一家好好商量嘛,哥们兄弟的,相互允让一下,有个帮撑嘛。

只能这样了。我去请爹妈和老五商议商议。马拐脚出了院子,径直向爹妈的那个巷道走去。

不行!让我们拆了盖好的牛圈,那我的牛圈在哪?这简直是墙上挂门帘子——没门!当初我盖牛圈是三哥你应承的,现在让我拆圈,除非我死在牛圈里。爹妈也向着老五说话,事情闹僵了,马拐脚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马拐脚说了遍事情的头尾,蹲在地上愁容满面,没了主意,拿个棍棍,在地上画道道。

丁玉兰说,要不,就让村委会出面调解,老五得给干部们面子。

村党支部书记和村长带着一伙人手拿铁锹,拆迁的人围了一大圈。干部们摆事实讲道理掰碎揉烂地说了一大堆,老五和婆姨就是不买干部们的账。干部们一挥手说,拆!

谁拆我就死在谁手里!老五和婆姨以死相拼,滚了满身的牛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死皮赖脸相。村干部害怕硬来会闹出人命,只好让众人先收工具散工,静候通知,背手气呼呼地回了村委会。

折腾数次后,村委会申报到镇领导,最后决定:另审批给马福财(老五)一处养牛地点,拆迁补偿费500元。

问题总算解决了,可老五心里还是不服,认为三哥是受了那山婆的教挑,对丁玉兰心存嫉恨,仇疙瘩悄悄地绾在心里。

住在四间砖木结构的新屋里,钢窗钢门,宽敞明亮,围墙小院,牛棚、羊圈规划整齐,锅台、卫生间样样完备。马拐脚握着镇领导、民政,以及村干部组成的验收小组的手,面对电视台摄像镜头,马拐脚激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感谢党和政府对我们残疾人的关怀和扶助,我马富贵能有今天,全靠党的好政策啊!

正当马拐脚那些时日里沉浸在党的阳光雨露滋润和对未来美好生活无限憧憬之际,那天,放学回家的三丫从麦田里急慌慌地跑到桥头小卖部前对正在下棋的马拐脚哭泣着说,爹,我妈让五爸五新妈打倒在麦田里昏睡着哩,你咋还蹲在这下棋呢?……

啥?!他个挨刀的五屠户……马拐脚气得嘴咧着,站起身,一点一跳地边跑边骂。而机灵的三丫跑进小卖部,给派出所打了报警电话。

不大工夫,麦田里聚起了许多群众。不久,警车也鸣笛赶来。据目击者对所长讲:老五和媳妇为了田埂边上种玉米找茬谩骂丁玉兰,丁玉兰被迫还口,老五媳妇就跑过去和丁玉兰撕打起来。老五怕媳妇吃亏,拿个锄把跑了过去,打了丁玉兰两个耳光,丁玉兰一把抓到老五脸上,抓了几道红印子。老五气恼之下,举起锄把打破了丁玉兰的头,几脚踢倒了丁玉兰,她滚倒在麦田里,老五还不依不饶地踢的她滚骨碌。老五是个翻眼猴,我们不敢近身拉仗,远远地劝说,别打了,把人打死了咋办?你不抵命?!老五住了手,见丁玉兰昏睡了过去,还骂道:山婊子,你假装个啥?收了工具,和媳妇大摇大摆地回去了。

杨所长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民警小张做了现场笔录,让那个目击群众签字按了手印。这时,马拐脚早已和几个人将昏迷中的丁玉兰抬放到架子车上。丁玉兰头上的血迹结了痂,麦苗上染了红红的血迹,她脸色苍白的让人担心,呼吸有点急促。所长查看了伤情,另一个民警,咔嚓嚓照了相,杨所长说,把人快拉回去,快送医院!随后警车鸣笛,尘土飞扬地驶向老五家的方向。

警车开到老五家门口,几个人进门,杨所长见老五正和婆姨端着饭碗吃饭。

杨所长说,咋不把人打死了再吃呢?还有口气就打饿了,吃饱了再继续往死里打,我把你们这一对土匪座山雕!

杨所长越说越气,几乎手指到了老五的眼窝里。老五自知理亏,放下饭碗,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低头不敢和杨所长对视。

带走!杨所长一声令下,两个民警咔嚓给老五上了手铐。

老五婆姨就地抱住老五的腿不放手,说你们凭什么抓人,我男人犯啥法了?

民警掰不开老五婆姨的手,所长说,你再胡搅蛮缠,把你也一起带走!

你放开手,我没犯王法,我去了就回来。老五虚张声势地劝开婆姨,钻进警车。

刺耳的警笛声响彻整个巷道,巷子里一下涌满了群众。

老五也该惩治一下了,太霸道!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丁玉兰被人用架子车拉回来,马拐脚在后面搡车小跑着。

马拐脚气得浑身发抖。他随即跑进老五家大门,就手拿起老五家的顶门棒,见玻璃就捣,玻璃碎了一地。

把你个车撞的五屠户,你不让我过好日子,你也别想安生!马拐脚骂骂咧咧,玻璃稀里哗啦。

老五媳妇先是一愣,心想莫非这瘸三哥疯了。她弹簧似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急中生智,急忙拿了脸盆,舀那大盆里满荡荡散发馊酸气味的洗衣脏水往马拐脚身上泼。马拐脚捣得越欢,她泼得越快,直泼得马拐脚浑身湿透,落汤鸡似地淋水,滑倒了,爬起来,再继续泼,直到两人张口喘息坐在地上没了力气。马拐脚就像泥滩上的泥鳅,观场的人只觉得他既滑稽又可怜。

快打120急救中心,救你媳妇要紧!马拐脚一下子被人从闹剧中提了醒。谁的手机拨通了120,支在马拐脚的耳边。

不到10分钟,嘀哩嘀哩鸣笛的急救车开到了门口。丁玉兰被车上下来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上车,量过血压,插上氧气,打了强心针。马拐脚安顿三丫到屋里拿来洗换的衣服和两千元钱,一身脏衣,钻进车里。

急救车嘀哩声渐远,巷子里的人散去,整个村庄安静得只剩下狗咬声。

医生拍片诊断:丁玉兰肋骨二处骨折,头部重撞失血造成暂时休克。

当丁玉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马拐脚抱头哭泣,屋里的医护人员也流下同情的泪水。

老五婆姨托人去了镇派出所,交了保释金,签了字,三天后,才将老五释放回家。

老五被爹臭骂了一顿。老妈奉劝老五说,老五,你听妈的话,你现在把你三嫂打成那样,千错万错是你的错。你买点营养品,先拿上一千块钱,上医院看望一下,给你三哥三嫂赔个礼,道个歉,都是一娘同胞的亲兄弟,你三哥腿脚残疾,成个家也不容易,好歹丁玉兰是个离乡人,也怪可怜的。你打人,万一造出人命来,你贼娃子婊子儿非抵命不可。你去了,他俩气消了,也堵住街坊邻居的嘴了,不然你就等着吃官司吧!

老五听不进妈的劝,吹胡子瞪眼地说,都是丁玉兰那骚婊子背后阴谋策划的,我懒得下低气给她赔礼道歉呢!

老五婆姨背后捅了老五一把,意思是让他照妈说的话去办。老五一巴掌打红了婆姨的手骂道:滚到一边去!

丁玉兰的妹妹知道马拐脚家日子过得清苦,没有钱交住院费,急忙从银行里取出五千元钱预付姐姐的住院费。妹子玉翠对老五打人的行为极为愤慨,她眼泪汪汪地服侍着姐姐。马拐脚回家去操持那些奶牛和羊的同时,还凑合着给三丫做饭。马拐脚的爹妈哥嫂众亲临都到医院看望过丁玉兰,都同情地陪泪,劝说丁玉兰安心养病,说老五他不是人,没心没肺的混蛋东西!大嫂二嫂劝丁玉兰放宽心,家中的牛羊由他们照料,三丫到她们家里吃饭,晚上让家里的那几个女娃去给三丫做伴。玉翠妹子家里也脱不开身,就让老三来医院照顾你。

一个月后,身体还很虚弱的丁玉兰能够下地走路了。老五和婆姨硬是医院里没送个脚踪。家里的那只狗也莫名其妙地死了。出院后的丁玉兰心里很不平静,她觉得老五做人太绝情了,也太有失人格无法无天了。她咨询了律师,作了医疗鉴定。

我要杀杀老五的霸气,让他赔偿我一切的损失,找回我做女人的尊严。我已经请好了律师,和老五打一场官司。

马拐脚说,算了,都是打折骨头连着筋的同胞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告了他老五,这以后不是仇怨更大了吗?

丁玉兰生气地说,咋了,心疼兄弟啦?我这样做,对我是找回自尊,对老五是让他明白做人的道理。

尽管丁玉兰身体还很虚弱,不久,她一纸诉状将老五告上了法庭。

法院经过调查取证,审理了此案。最后做出以下判决:被告马富财,因宅基地矛盾纠纷,故意伤害原告丁玉兰身体(有医疗鉴定书两份,目击群众口录两份,照片六张为据),考虑未给原告丁玉兰身体造成后遗症,为了维护妇女合法权益不受侵害,被告赔偿原告丁玉兰医疗费、护理费、务工费、精神损失费,各项费用总计一千二百元整,扣除马福财家中(玻璃)财产损失二百元,共计一次性赔偿一万两千元。从此判决至十五日期间,双方不要求上诉为生效期。

丁玉兰终于以法律的力量捍卫了她做人的尊严。

事后老五没上诉又拒不执行,执行庭追款无果,决定实行强行拘留。这可急坏了老五婆姨,她赶紧去银行取了一万两千元,交予执行庭,做了结款手续。把她那贼骨头男人换了回来。

从此,这老五和马拐脚一家更深地结了仇怨。见面不答腔,就是拐脚三哥家着火了,贼偷了,看见了,也视而不见。这都是贫穷和愚昧造成的结果。

为这起诉的事,爹妈也不太高兴,说这让众邻耻笑呢!让老五以后咋做人?丁玉兰事后心里不忍,说这事要比起我受的伤害就轻了,没有过不去火焰山,冤家易结不易解,我要用善心去感化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要以暖心融化那冰心。

那一晚,半个月亮爬上来,弯月无声缀空。丁玉兰取出很久没弹的口弦子,嗡儿铮儿之声婉约,曲儿不是让人听后掉泪的伤感,有明快似溪流奔淌之音,蔓延耳际。

恰巧老五骑摩托车上建筑工地干活的途中,前面有车辆阻路,车速过快,一个急刹车,人车摔出十几米,幸亏带了头盔,只摔折了右腿,头部没伤。住在医院里接骨打了石膏。丁玉兰和马拐脚就提着营养品、水果、鸡肉鸡汤去看。老五别着脸不理不睬。马拐脚说,兄弟,不要怨恨你哥你嫂,我们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同胞兄弟,三哥我这辈子活得窝囊没本事,可我人穷志不短,亏人的事不做。你嫂子与你们的恩怨希望化为情意。愿真主慈悯你早日康复。

丁玉兰和老五婆姨在那边拉了几句家常话,老五婆姨眼望窗外,也是勉强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肚里有怨气,脸上带阴云,怨情参半。

临走时,老五对婆姨说,你让三哥把东西带走,他们的东西我受用不起!婆姨没挪窝,老五骂道:你他妈的耳朵里塞驴毛了!啊?

不知不觉,宰牲节到了。马拐脚进羊圈里伸手抱起那只大羯羊掂了掂重量,羯羊很沉,皮毛光滑,脊骨肉滚圆肥。他出了羊圈,对丁玉兰说,咱今年把这个大羯羊给爹八十大寿许个牲,过个尔麦里乜贴,哥们妯娌都请来,特别要请老五两口子,举个尔麦里好乜贴,让真主慈悯老爹平安吉庆,赐福给我们,和睦相处,怨气大消。

丁玉兰笑着说,你是当家的,我一切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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