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子敬和古董在方案上签上各自名字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开始欢叫,激烈而且煽情。
又是一个好天!杨子敬和古董吹灭油灯走出屋子,呼吸着山里略带潮湿的清新空气,伸了个懒腰。
“球球,你说旅长政委会对我们这个方案怎么看?”杨子敬踏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踏便是一个新鲜脚印。
“谁都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不满意退回来再改呗。”
“要不要也让张队长给看看,人家是专家!”
“要看那也是政委他们定的事,你一个小小特警连长够得着吗?”
“不过你还别说,这张队长我是第二回见了,人延安来的领导水平就是不一般,说起安全保卫,天南海北滔滔不绝,那真不是盖的!”
古董笑道:“让你杨子敬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肯定不简单啦。他是中央哪个部门的?”
“社会部三局。”
“与延安方面查证过吗?”
杨子敬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扔向树梢,树上的鸟儿一哄而散。
“不放心哪?”
“也不是,这种时候,尤其这么大个事总是小心为上嘛。”
“不过球球,有件事我也就跟你说说,说了你别笑话我啊!”
“说!”
“教师团这事来龙去脉你知道吧?”
“听说个大概。”
“有俩事我总觉得有点蹊跷。一件是李茂才,那天张队长是当着我面给押下去的,我当时感觉,怎么说呢,总觉得张队长是在作秀,是他特意当着我们揭露他真实身份的,后来我想,是不是我多心了?就算张队长有意这么做,也是他用事实证明他自己的一种方式。可后来我和政委第二次与他见面时,他说他们目标锁定错了,原以为教师团可能是日本方面派来暗杀首长和织田加代的,后来经过甄别,老师们都没问题,只挖出李茂才一人。你给分析分析球球,像张队长这样的专家,他们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谁都会犯错,包括专家。”
“可理由呢?他们当初凭什么盯上北平教师团?总得有理由吧?从天津上船开始算,他们盯多长时间了?这么长时间盯一假目标,你说这可能吗?还有,如果这些老师真是鬼子,内藤为什么抓他们?工作队为什么又要救他们?这不是满拧吗?”
“三件事你掺一块儿说了,第一是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教师团?第二,为什么盯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发觉自己盯错目标了?第三,如果发现盯错了为什么还要救他们?是不是这三个问题啊?”
“啊。”
“我试着替张队长回答一下啊:第一个我不知道,他们盯上教师团,大概有他们渠道的情报吧;第二,为什么盯这么长时间?如果这些教师全是日本特务,你觉得他们会很快暴露吗?在对手没有暴露之前,你多长时间都得盯着,否则就是前功尽弃;第三,如果是日本特务,为什么内藤还要抓他们?这里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内藤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自家人,抓错了,第二种,内藤知道,抓他们完全是一种保护性措施,而工作队之所以救他们,也是出于夺回主动权方面的考虑,否则人在里面调包了,你还外头傻乎乎候着呢,你觉得张队长这样的专家他会这么做吗?”
“你真他娘的能说!”
“这是一个逻辑推理的过程,和能不能说没关系。”
“行,逻辑球球,你能再给我解个扣吗?”
“你说。”
“我觉得工作队假扮鬼子救出教师团,这里头也有许多蹊跷,工作队假扮鬼子,你说他怎么扮?服装、车子这些都不难,有时候我们也这么干过,难的是语言,一说话你就露馅,比如你古董假扮德国兵,你能从集中营把人给救出来吗?……”
“你这什么比喻?你看我长得像德国人吗?”
“我是说语言,你也算是德国留学过的,你语言上能有把握让德国兵真假难辨吗?”
古董摇摇头说:“不太可能。从理论上说,一个人的语言在十八岁前就已经基本定型了,在这之后你虽然能熟练掌握你母语之外的其他外语,但发音上要做到毫无破绽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难道工作队里有日本人吗?”
“不可能吧?”
“这就奇怪了。这么说吧,几个身穿八路军装的到我们独立旅,说奉上级命令要把球球带走,那我总得问,你哪部分的啊?为什么要带走球球啊?你有介绍信和相关文件吗?他就得解释,这个那个,我一听,中国话说得还挺溜,可发音上有点怪,我就会跟他套近乎,你哪儿人啊?他说山西,山西哪儿啊?运城,正好运城我熟,我就跟他聊嫘祖养蚕、后稷稼穑、舜耕历山,还有关羽,关羽是你们那儿的骄傲啊,如此这般等等等等,嗨,一看那人傻了,聊什么他都不知道,你说我能不起疑心吗?”
“有道理。还有呢?”
“还有就是公文,提人总得凭文书吧?工作队他哪来真公文哪?他得伪造吧?以假乱真你说能骗过小泉内藤他们吗?”
“你说的这事我倒是觉得确实有点太、太戏剧化了,你刚才提到关公,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要不是曹操惜才你说他单刀匹马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啊!所以我这么听上去的确不那么真实。”
“是吧?另外我再跟你说一感觉,连政委我都没说过。我跟张队长一共见过三次,第一次是我单独见的,两次跟政委一起。这位首长,怎么说呢,太神,好像什么都在他掌握之中,政委在我们看够有水平了吧?老革命了,‘抗大’老师,可在张队长面前整个儿听喝,这次我印象特别深,政委连着问了两回,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回来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反正认识政委以来,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弱势,忧心忡忡。”
“延安藏龙卧虎,政策理论水平和实战经验在政委之上的大有人在,我觉得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当政委问张队长入伍入党年龄时,张队长居然把这句话理解为他出生年龄,这样一位首长却没有起码的常识,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你没记错吧?”
“绝对没有!”
“要不首长跟你们开玩笑?”
“不可能!那天政委与他初次见面,表面寒暄,实则都在摸对方底牌呢,这种时候谁会开这种玩笑?”
“要不以前他是白区搞地下工作的,不懂解放区这层意思?”
“就算一直在白区工作,理解为入党之类总可以吧?”
天色大亮,两人毫无倦意。古董问杨子敬说:“你打算怎么办?就跟上回刚子那事似的,再跟旅长政委掰扯一回?”
杨子敬摇摇头说:“掰扯什么?我刚才跟你说的,都是些端不上台面的私房话,我自个儿还没明白呢,怎么跟首长说去?”
“所以你打算自己留一手,以备不测?”
杨子敬抱住古董脑袋使劲摇晃着:“聪明的球球!”
“可球球警告你啊,你现在只剩下十二天时间了!”
二
二芬说得大体不差,刚子和织田加代确实有过这一段交情,两人以姐弟相称,姐姐喜欢刚子,刚子也挺服他这位姐姐。正骨那次之后,织田加代又回来过几次。哪怕再忙,每次都要抽时间见见弟弟。最后那次是去年年底,走之前织田加代交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姐可能很长一段都回不来了,你要想姐了,就拨这号码,只要说你是我弟弟,那人就会把电话转到我那儿的。不过千万记住,这号码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姐会有麻烦的。
张大川算是别人吗?八路军工作队一旦联系上姐,会给她惹麻烦吗?刚子吃不准。
刚子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了不过一天,家里出事了。林娇娇托人捎来一封鸡毛信,信是交给二芬的。林娇娇在信中问二芬说,你是不是跟刚子在一块儿?如果是的话,告诉他尽快回家一趟,家里出大事了!老爷子不见了!
二芬接到信后没敢告诉刚子,而是偷偷下山回了趟寮海。她太了解这位爷的脾性了,要让他知道老爷子失踪的消息,那还不炸锅了?所以她决定还是自己先行一步,找姐问清楚后再作道理。
林娇娇见二芬一人风风火火回来,当头便问:“刚子呢?你没跟刚子一块儿吗?”
二芬比她姐更急:“你就先别问刚子了,快跟我说说,老爷子好好的屋里躺着怎么就不见了呢?”
是啊,老爷子好好的怎么一夜间就没影了呢?
林娇娇头天晚上睡觉前还去老爷子房间里看了一眼,替他把了回尿,又在他床头搁了杯水,说,到时候我再来替您起夜。老爷子半躺着正在看他以前的医案,拿下老花镜看了她一眼,说,不用了,我自个儿能行。林娇娇出屋时,老爷子追问一句说,臭小子又野哪儿去了?
老爷子所说的“臭小子”应该是指刚子。自平子牺牲后,林娇娇出来进去老爷子从没问过平子,就跟他根本没这儿子似的。林娇娇回老爷子说,我也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可能外头当差去了吧?老爷子又戴上老花镜接着看他的医案,不再说话。
林娇娇伺候老爷子整整两年,可一直没摸准他的脉。老爷子平日无话,但凡说话,必是一言九鼎。可他今天突然问起刚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娇娇猜不透,也懒得去猜,因为她实在太困了。等她半夜起来再去老爷子屋时,他那张床居然是空的!林娇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屋里屋外折腾一宿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林娇娇急得都快哭了,心里对刚子那个怨啊: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不好好家里待着,一天到晚往外瞎跑什么呀?你不知道家里还有个老爷子,老爷子瘫床上每时每刻离不开人吗?!我们孤女寡母你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可老爷子是你爹,你亲爹啊!你说现在老爷子突然不见了你让我一女人家怎么办?我上哪儿找去啊?!
“那你后来找了吗?”二芬问。
“找了,当然找了!整个寮海我都找遍了!”
“你说真是啊,这老爷子能去哪儿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林娇娇没好气地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刚子他人呢?”
“在呢。”
“在哪儿?!”
“跟我一块儿呢。”
林娇娇更加愤怒地:“跟你一块儿他怎么不来?!”
“我没告诉他。”
“你、你,”林娇娇指着二芬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也太……敢情老爷子不是你爸!”
“他是我公公!”
林娇娇知道她这妹妹胆大妄为,但没想她妄为到这种地步:“什么你公公?!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就不要脸了,戳肝戳肺戳你心窝子了吧?”
“我不跟你说,你赶紧去把刚子给我叫来!”
“可我也得弄清楚怎么回事,才能去喊啊。”
“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这事我不管了,天塌下来你二芬顶着!”
“姐,”二芬突然又嬉皮笑脸搂起林娇娇说,“生气了?”
林娇娇脸色煞白撩开她说:“没有。我生谁气了?我气得着吗?!”
“还说没气,你看看你这脸,上头都写着字呢!”
“反正你是不气死我不肯罢休!那行,我给你腾地儿,我现在就去给你拿钥匙账本!”
二芬赶紧拉住林娇娇说:“说什么呢?!我跟刚子八字还没一撇呢!”
林娇娇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我都这样了你还变着法来欺负我!”
“哪儿能哪?这不话赶话赶这儿了吗?”二芬又搂起林娇娇说,“我跟刚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在工作队那儿,见我不是骂就是往回赶,多少天都不跟我说一句全乎话。接你信后没跟他说,不是怕他知道了着急,回来后再不回去了吗?”
“什么工作队?”
“你不知道啊?延安工作队,还有那帮北平老师也全都在那儿呢。”
林娇娇对二芬所说一无所知,哪来的延安工作队?北平老师什么时候,给谁救了?又怎么跟延安工作队搅一块儿了?那次上山参加平子追悼会后,除与林万锭见过两次,商讨关于如何恢复寮海地下党组织外,她几乎足不出户,每天不是伺候老就是照顾小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变成一家庭妇女了。她与这个世界,与如火如荼的抗日救国战争正日益脱节,外部所有的一切与她越来越不相干。每当夜深人静躺床上转辗反侧睡不着时,她不断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所要的生活吗?林娇娇,你还是一个共产党员,还是一个“抗大”毕业生吗?
今天二芬给她带来的最大刺激,并不在于她与刚子如何如何,也不是她那些轻慢自傲的语气,而是她终于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她落伍了,不仅远远落伍于她那些同学同志们,而且还落在了二芬刚子之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既是对他人变化进步的一种赞叹,也是对自我止步不前的自责和悔恨。现在,林娇娇就处在这样一种情绪当中。
“姐,想什么呢?”
林娇娇擦了擦泪痕说:“没什么。你和刚子跟工作队,还有老师们每天都干什么呢?”
“我帮他们洗衣服做饭,他们教我文化知识和革命道理……”
“刚子呢?”
“他?好像一直在等工作队领导跟他谈话。”
林娇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工作队领导跟刚子谈话?谈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刚子是一名伪军医官,不知道他在平子之死上面至少负有一定责任吗?!
“你知道他们谈什么吗?”
“听刚子唠叨过一句,好像跟织田姐有关。”
三
老爷子是让李茂才给劫走的。
自从那次当着杨子敬与张大川唱了出双簧后,李茂才整天被圈在一所农舍里,再无出头之日。每天除了吃喝睡觉,便如同行尸走肉。无论他如何央求,门外值守的队员就一句话:你去问队长吧。李茂才说,那你们赶紧叫队长来啊?对方便不再说话。
李茂才出身于一个天皇近亲家庭,天生就有一种天马行空式的潇洒和不羁,他父亲之所以把他送入中野特种学校,以及随张大川参加毕业考核行动,都是出于“好好管管这小子”的考虑。在整个编队中,张大川最不放心的就是李茂才这位皇亲国戚,尽管进入中国后近一个月中他循规蹈矩,从没犯过什么错,也尽管他与仓井相遇纯属偶然突发事件,但张大川还是想借机好好敲打敲打这小子,将他关了“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