刳桶,应该也叫做“箍桶”——这是我的理解。之所以不把“刳桶匠”说成是“箍桶匠”原因有二:一是“刳”发音为:ku,和我们方言发音是一个音,而“箍”发音为:gu,表述起来不得劲;其次是“箍”的意思仅仅是“用竹篾或金属条捆紧、用带子之类勒住”,是一种简单行为、而“刳”有挖木头的意思,是一种工艺行为,更贴近当年请来的师傅所作的那个行当。远古时代以及现在贫瘠的非洲部落能“刳木为舟”的绝对都是“刳桶匠”的同行……刳桶匠实际上就是木工匠中的一种,准确地说应该是专做“小件”的木工匠,他们一般不做大衣柜、立柜、五斗橱、条案、八仙桌、双人床……这类的东西。那是一个一切简单的时代,一户人家如果有一个薄皮柜,两三个樟木箱,三四副架子床的话就相当不得了,只有被打倒的不能再翻身的资本家、地主乡绅的人家还眷恋这种木器,工人阶级家庭无一不放弃这种涉嫌“历史倒退”的念想。刳桶匠专门做那些小木器:水桶啊、饭桶啊、脚盆啊、澡盆啊……等等这些劳动人民一般的生活用具。
刳桶匠把鲁班尊为他们的祖师爷。所以他们身上都有着鲁班的气味,或者说:在我们那时候看来,他们就是鲁班的亲戚后代或者徒子徒孙。他们那副挑子里面很复杂:宽齿锯、细齿锯、一号刨子、三号刨子……九号刨子、鲁班尺、墨斗、榫头凿、车孔钻、大刻刀、小刻刀、砂纸、桐油、磨刀石、竹篾圈、铁丝圈、铁钉、竹钉……
一年四季,都有刳桶的走街串巷,“刳桶……嘞,刳……桶啵”,一般是单身一人,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到五六十的老汉,都有,农忙的时候比较少一些,农闲的时候多一些——农闲的时候出来的一般都是“兼职”,有这个手艺,出来赚点零花钱;与此相对的都是比较“专职”的刳桶匠,他们在乡下没有什么田地耕种,常年混迹在城里,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实在没有活计的时候回乡,有老婆的就和老婆睡暖床,享受一年到头都挂怀的那点夫妻生活;没有老婆的,就泡在烧着柴火的房子里打纸牌赌小钱喝烧酒划醉拳……
每年的梅雨季节过后,一直延续到寒露甚至霜降的时候,请刳桶匠的比较多。黄梅天的那段日子,滴滴嗒嗒地,大家都没有什么心思,生活也格外简单,加上心情都一律比较烦躁,所以等到梅雨过后,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也开始把心思放到了家庭生活的质量上,关注家里的生活用具是不是需要修缮活者更新……这个时候刳桶匠也像摸透了城里人的心思一般,一茬一茬地出现了……
在经历了那个曾经席卷城乡的“大炼钢铁”的时代之后,家中的铁器所剩无几,除了保留了一些铝制品,剩下的几乎都是木器。城里人对木器的使用还有一个情结:那就是城里人仍然保留着大量木制品并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这些木制品,因为木制品是他们几辈人一直使用的生活用品,当时城里的一大半居民是离开农村进城做工人的。现在,他们面对日渐残损的器具,他们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修缮或者制作新的东西,他们需要刳桶匠。他们使用这些器具一般都有了感情,所以刳桶匠的到来,心中有莫名的亲近感,所以在形式上和心理上类似于家里请裁缝师傅那样比较高规格的请刳桶匠上门——叫做“请木匠师傅”。由于刳桶匠基本上是跑单帮,所以有请裁缝师傅的规格但是又没有那么谦恭,类似于老家来了远客,一个桌面吃饭,并且不必烫酒泡茶,腾一张小床在墙角,放一个暖水瓶,亲亲热热地,就算是“请”了。
印象最深的一个刳桶匠,是一个特别老的鄱阳湖附近的乡下人——这也是那个时候我们所见过的年纪最大的一个刳桶匠。他的一条腿,好像是左腿,有点瘸,但是在院子门口卸了担子走进来的时候不是很明显,挑上担子转身离去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只有一只耳朵,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侧耳倾听,这样一上一下的两处缺陷的缘故,长年累月,整个人就像被扭了一下,无法直上直下,像一片枯萎的树叶子——他只过我们这个院子一次,但是告诉了我们这个院子里的人关于他的很多的故事,我只记得他的耳朵是解放前被溃退到他的家乡的一支军队的人用牛角刀割掉的,因为刚逼着穿上那支军队的军服就逃跑,被抓住后受到了这样的惩罚;那条腿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因为查出来当过三天国民党的兵,或者一个什么罪名后被打折了,落下的后遗症。这个老人的遭遇有点惨,身板也特别糟糕,但是他的手艺却是格外精湛。这一次我们院子里的人前后“请”了他七天,扎扎实实彻彻底底把我们院子里的人用的洗脚盆,蒸笼,饭甑,水桶……都修缮了一遍。至今有些家庭还保有他当时的“作品”,手艺确实好,那些木器经过他的手修缮,轻便、结实、耐用不用说,还与别人家的这些东西比起来在形体上要更美观,也许这是我的主观看法,我始终觉得这个木匠师傅在修缮木器的时候具有“刳木成舟”手法,水桶和提桶内外侧的弧线都堪称完美。
后来长期帮我们院子里修缮木器和添置木器的王长法也是木匠师傅,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革命王典忠的远房侄子,他的水平就不如那个老刳桶匠,他手上出来的都是直上直下的木板,始终没有展示过弧线制作技术——一个水桶的木板,头上宽一点,底部窄一点,拼缝的两侧刨成斜口,竹钉打上去,连接出来也就是一个口大底小的直线条水桶。但是王长法师傅小小年纪,大概20几岁,也算很能的,他能做桌椅板凳、木桶饭甑、火桶、婴儿立桶,还有端桶,搓衣板,樟木箱,炭盆,画框……几年下来,我们院子里的木器基本上都是他作品,清一色的直线条,收脚阔肚再收口的有弧线条的木器从此没有再生。关于这一点王长法师傅借主师爷出来说话,他说:鲁班公也赞成简单实用。但是王长发师傅始终不能帮我们家修缮在破四旧时候损坏后破败了靠背的“罗汉椅”——那是一个有弧度的靠背,那上面还有雕刻的蝙蝠和寿桃。至今比较后悔当年没有让那个来自鄱阳湖畔的老刳桶匠帮忙修缮,即使他要的工钱再高……
王长法师傅从乡下来城里的日程一般都是老革命王典忠帮忙通知院子里的人,于是大家开始准备木材,买一段樟树墩、或者用粮票布票油票棉花票换两根瘦细的杉木……各自估算一下新制的木器所需的木料是不是够用?哪些需要修缮?短腿的方凳子还能不能再利用?万一不够是不是可以从床板上卸一块下来,让宽床板变成窄床板也不影响睡觉?同时预先写好单子:一个樟木箱、两只提桶、一块搓衣板……
王长法师傅挑着担子,在梅雨过后的一个明朗的早上来了,他风尘仆仆,一脸笑容。这就是我们院子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大家都来迎接,倒茶送水。王长法师傅老实木讷但是总是笑着面对大家,他还是一个急性子,所以寒暄一般不能持续太久,他就挨家挨户地去验木料并和各家的家长一起复核“加工单”。一般的情况下,备料和加工木器都比较吻合,王长法师傅准备开工以前要祭一下鲁班公,祭祀的形式很简单,他有一块用墨线勾画着一个老人的麻布,展开以后铺在桌面上,然后取出鲁班尺和墨斗,取来一个蓝边碗,倒上水,嘴里说些大家听不清的话,三五分钟以后就算祭拜过了。
开工了。王长法师傅在院子中间支一个老虎凳,在凳子的一头钉上一个人字形木条形成卡子;另一头钉上一个“丁”字形铁钉,露在老虎凳上的部分有一排钉齿,他拿一块木料顶在钉齿上,用刨子在木料的屁股上敲几下,这根木料就被吃进钉齿中,这样刨起来,木料就不会往前滑,一圈圈刨花就会从他的刨眼里卷出,发出樟木的香味。孩子们喜欢那种三指宽的木料刨出的刨花,捡一根过来,圈在自己的脑门上马上就成了带着金箍的孙悟空,一大帮孩子就是一大帮孙悟空,热闹非凡;文静一点的孩子把捡过来的刨花中间剪裁出两个洞,直接卷在自己眼睛上,当作眼镜戴;还有干脆不剪洞的,索性蒙住眼睛学瞎子走路,刨花因为很细腻,充足的阳光实际上可以穿透刨花直接让你的眼睛感受温暖的光……
孩子们在王长法师傅身边嬉闹的时候,他取下夹在耳廓上的扁铅笔,比照着鲁班尺划线;木料大一点的时候他还要用上墨斗吊线弹线取直——他做这些活计的时候俨然就是鲁班在世!现在想一想,他祭拜鲁班公的仪式和他在工作过程中的专注有着必然的联系。所有的木料都被它制成可以拼装的部件的时候,他便坐下来,坐在一个蛤蟆凳上一边削制竹钉一边跟我说话:想学做木匠活吗?我说:想。他又说:手艺人辛苦,不如好好读书,将来到厂里当工人,拿铁饭碗……我说:嗯。但是我还是非常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顺便也帮他把散落下来的竹钉一根一根收集起来放在老虎登上……
一个木桶,在王长法师傅的手中利用竹钉渐渐拼装起来,最后两侧对接竹钉和钉孔的工艺明显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他用一块木板和一把小锤总是能搞定,看着拼接的缝隙一点一点吻合,真是觉得很神奇——若干木板现在已然成了一个桶体,上大下小,放在旁边任你抚摸。王长法师傅忙着准备底板,也是利用竹钉拼接木板的方式,形成一块版,然后用他自制的“圆规”在木板上画圆,他的圆规和我们在数学课上使用的圆规原理一样,但是更简单:一把小锥子,锥子穿过一根结有一个线孔的线的孔眼扎在木板中央,线的另一头绑着一支铅笔,量好了圆半径,划一道弧线就是一个圆,然后用锯子沿这条圆弧锯出一块圆底板。安装的时候从上往下,用一根长一点的木棒顶着,一圈一圈地击打,最后一只木桶便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时候还不算完成,还要“上箍”,篾箍价钱便宜一些,铁丝箍贵一些,铜箍最贵——“上箍”的技法也很有意思,最先是桶底的这个箍,一般是扁铁箍,箍上还有,还要重新在底板上下功夫——开始上底板的时候王长法师傅实际上预留了一段距离,等底边的箍上好以后,再往深处敲进一工分左右,相互顶得更紧更结实。底箍上好以后上腰箍,腰箍的方法从下往上套,然后用一块方木叮嘱一圈一圈往桶口方向敲,一条铁丝箍最后在桶口往下的七分之三处定形。“上箍”结束以后还要用砂纸内外打磨,使其更加光滑;随后还要“上桐油”,风干以后,再倒上水,检验是否渗水——这是程序。王长法师傅做出来的木桶,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做完水桶做饭甑……一件一件来。每做一件都有无穷的乐趣。各家的刨花各家收去烧火做饭;火桶一个、水桶两只、炭盆一个,搓衣板一块……如果剩下的木料还可以拼凑地做出一个蛤蟆凳,那么王长法师傅也会帮你考虑这座号,这个蛤蟆凳不收钱,算“搭头”,都很高兴——王长发师傅来一次就要呆上月余,长的时候甚至将近两个月,差不多乡下的水稻也要收割的季节,他就收了大家给的工钱,赶回乡下去“割禾”。院子里面的人使用王长法师傅用简单工艺制作出来的木器,也很上手。
后来“刳桶匠”越来越少见了。有的人家用坏了的木器也不一定找得到人来修,但是我们院子里的人因为王长法师傅的原因,能自己动手解决一些修理的问题了——因为王长法师傅的简单工艺也有一个好处,就是简单易学,我们模仿他的制作手法甚至也能作出一个木器来,粗糙一点而已,好几年的时间里,我们伴随着家装自来水、电饭煲、电热器、洗衣机的生活,用模仿王长法师傅那里学来的简单制作工艺自己修缮当年他帮我做的那些木器,一直到时代变迁到这些木器一件一件地消失的那一天……时代变迁主要体现在塑料制品的出现——这是我们心目中一次极其重大的变革:突然一天,满街都是买塑料制品的,有塑料脸盆、塑料脚盆、塑料碗、塑料杯、塑料衣架,商贩们不仅卖得便宜,还允许“易物”交换,我们工人家庭数年来斗积存舍不得用的棉纱手套、口罩、工作帽、劳保鞋、毛巾……都可以用来换塑料制品,从此我们的生活用品中几乎全被浙江人的塑料制品替代了,木制品逐渐退出生活舞台,“刳桶匠”也逐渐被淡忘,但是王长法师傅,这个鲁班的后人,还是会被经常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