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些年,才知道每年从秋天开始,就有很多人从自己的家乡出发,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去摘棉花——一双双黑黑的皴裂的手,一朵朵雪白的棉花;一张张黑黑的脸,一堆堆雪白的棉花……给你的感觉是温暖的,能够传递温暖、也能够挽留温暖,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棉花是在上海西南郊的一处农家小院外,不过只有几株,因为正在冷风中“开”着花,所以认得——猜想是野生的,或者是很久以前便被废弃的棉田遗留下来的生命比较顽强的最后几株?
小时候对棉花的概念也只是课本里学习“棉花”这个生词时的那幅图画,以及这样一个比喻句:在蓝天里,漂浮着像棉花一样的白云……令人遐想!实际上对棉花最真实的认知来自于“棉花絮”,和来自于藏在衣橱深处的那几卷棉花(那个时代每年可以领到一点“棉票”,每人每年4两?或者5两?不记得了。)更主要是来自于走街串巷来到我们院子里的一种手艺人:“弹棉花的”。他们真实演示了从“棉花到棉絮”的整个工艺过程!——所以说相对于“换洋碱的”、“收酒瓶的”……“弹棉花的”是靠手艺吃饭的,是手工艺劳动者!
从春夏之交开始,我们就开始盼望着“弹棉花”的出现。即使自己家里的棉絮并不需要重新弹,但是还是每天等待着“弹棉花的”出现,那种心情痒痒的,莫名的——倘若某个中午放学的时候,看到院子中央四张条凳上铺满了床板,即刻便兴奋起来,“弹棉花的”来了……“弹棉花的”是手艺人,一般是两人一组,中年夫妇或者父女同行——男性才是弹棉花的师匠,女性一般打下手,只是帮工;还有父子同行的,父亲是师匠,儿子既是帮工还兼带徒弟的角色;没有亲缘关系的,便是师徒关系了——弹棉花,因为是一种技能,属于男性的手工艺——学弹棉花,据说至少要学徒十载,由此可见,这项手艺活儿绝非等闲!
那个年代居住在我们这个江南小城的弄堂里的家庭,有着极其类似的“寝具设备”——一副木板床,条件好一点的有正规的床架,杉木的床板;条件差一点的只有两天长凳,上面搁一块门板——这是“硬件设备”。至于“软件设备”一般都是紧靠床板的那一层,放一块切成床板大小的草垫,草垫上面再是棉垫(有的人家也叫“棉胎”),棉垫上面盖一层床单,还有直接影响到冬天能不能保暖的最重要的“软件”,那就是“棉被”(也叫“盖被”),这一切构成了大人们所说的“铺盖”——就是今天所说的“寝具”。
“铺盖”里面,草垫,可以每年换一次,因为漫长的冬天,湿气往往会腐烂整张草垫——尽管大人们在只要能看到一丁点儿阳光的时候都会翻开铺盖,把草垫拿到外面接受阳光,但是它的腐烂还是如期而至。棉垫,也是隔三差五地拿出去晒太阳,甚至在雨雪交加的隆冬季节,还不得不定期放在灶台一侧接受火烤——不然的话,冬天的晚上,被窝里太冷了!最重要最珍惜的是“棉被”,他的质量直接影响冬天是不是有足够的温暖,直接影响冬天的人体是不是能维持基本健康!棉被里面的棉花一旦板结成块,那就到了必须请“弹棉花的”时候了……
“弹棉花的”有一些基本设备——最主要的是一张弓,立起来的话有一人多高,外形类似于人的耳廓,木质,手腕儿般粗细,弓体的重心平衡点上安装有铁环(更讲究的弓安的是铜环),铁环上配有索套,用的时候可以把索套套在脖子和肩膀上。木弓两头各有一个金属配件,安装金属弦(铁丝或者钢丝),类似于耳垂的那个弓尾部分还有调节松紧的转钮。除了弓,还有一把木槌,长约一尺三寸,手柄处渐细,头部粗而圆,一般是质地比较结识的木材削制打磨而成——这样一张弓,套在健壮汉子的颈肩处,左手握弓,推出离身一尺之处,右手抓槌轻击弓弦,“腾腾腾……”的声音,荡气回肠!
还有一套工具——叫“线车”,有光滑手柄,实际上就是一个现在市民广场的放风筝的人手里拿的那个小东西,但是个头要大一些,木制的——旧时纺车织机也配有这个东西,那个更大,有支架,搁在纺车织布的老婆婆一侧,随时都可以从身边拉出线来。除了这个拢上棉线的线车,还有一根杆,细竹竿,像鱼竿,但是没有那么长,1米5左右,也有弹棉花的人用的是细木杆,杆头上有一小圆钩,套线用的——“线车”就装在这根杆的手柄处朝前一点,弹棉花的师傅,先自己捏住线头,然后杆子送出去,杆头送到了对面的徒弟手上,徒弟再捏住线,师傅又把杆收回来到自己手上——这样往返的动作,叫“送线”,送来送去的线最后就制成了一张网,套作了棉胎,说成是最高超的“织网技术”也不为过——因为送线里面暗藏着章法,经纬纵横,细密相间只是外观,先经后纬?此纵彼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也许就是“学艺需十载”的根本原因吧……
“要弹棉花啵……”一前一后,一老一少,夹袄单衣,头上永远都沾着一层棉花“雾”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这是临近5月的江南小镇,各家各户都在收拾棉衣棉裤,暴晒绵垫棉被的季节,这是一个各家各户的主人都在心里涌动“棉花情结”的季节——这是他们这些弹棉花的走街串巷靠手艺寻生活的季节,直到梅雨季节的来临,我们在这一年里春暖花开的季节,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要弹棉花啵……”弹棉花的师傅走进院子挨家挨户地询问,弹棉花的徒弟立在院子口,卸担稍歇,擦擦汗——院子里如果没有愿意这个时候就弹新棉被的人家的话,弹棉花的师傅再去第二个院落问询,徒弟始终侯在那里,省得走冤枉路,挑冤枉担。但是既然来了,一般都不会走冤枉路,挑冤枉担的,小城的人们盼望着他们的到来,“那个时候”,上山下乡修水库、砍窑柴、支援人民解放军修公路、戴红花送子参军、选送工农兵大学、进修共产主义大学、娶媳妇嫁女儿、单位同事兄弟姐妹结婚送礼、下放学农、蹲牛棚归来,甚至劳教释放……等等等等,每家每户的日常大事,都牵涉到“一床新棉被”!所以,“弹棉花的”来了,必然有人“请”。
“请”弹棉花的一般需要供饭,但不留宿。也可以算成钱,一般先“请”的人家都会承诺供饭,外加加工费,两家人家同“请”的话,我们家供午饭,你们家供晚饭;三家以上的话,看当日之内能不能完成所有的工作,倘若能做完,第三家以后的人家不必供饭,直接算成钱;倘若第二日还要来,那么便轮在第二日供饭——约定俗成,平和默契。但是供饭的人家事先都会有言在先:师傅啊,家里有什么一起吃什么,加一个猪油渣炒豆干,行啵?“弹棉花的”师傅指着一旁不敢插话的徒弟回话:不必另外劳神,只要这个后生小子能吃饱饭就行!协议达成,于是这个院子里这两天共同的大事就开始齐心张罗了,张家出条凳、李家和王家拆床板;老蔡的老婆去煮茶,罗家佬的爹爹去拿烟……这哪里是请人弹棉花,那是庆典!
凳子确认摆好了、床板检验也很平整、弹棉花的工具也准备停当了,白花花的阳光正好铺开落下来,老蔡的老婆已经抱出来自家一床旧棉被搁在床板上,各家各户的人都围着按先后秩序把自家的被子码在一旁了。“弹棉花的”师傅这才开始商量弹制几斤重的,一般都要4斤重,大人的可能要求弹到4斤半,除非你是为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面子上的事情,否则绝对不会要求8斤重!全部谈好了,铅笔写个纸条条,贴在棉被上,一床一床地开始!师傅称重量,徒弟开始拆成棉团——一团一团地堆在床板一角。因为任何一床棉被都是要重新续的,师傅因此按照“客户”的要求“配置”新棉花……
真正的弹棉花开始了!师傅从一侧开始,一团一团的棉花在他的弓弦上跳跃着、飞扬着——“腾腾腾……”的声音,真是荡气回肠,那棉花的舞动更是我们喜爱的“景观”,这是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的一种浪漫,那种心情不亚于夏天看到飞舞的雪花!看着那个伛偻着背,把弓弦按到面团里,一下下均匀节奏地敲打,震动着棉团,渐渐蓬松。“翻”了一遍以后,他敲几下空弦,声音比弓弦在棉团里振动时的声音要清脆悠远。“弹奏弓弦”的老汉,我们认为他就是书上说的那种“神奇的人”。我们还很羡慕那个比我们高出一个头现在在棉花里穿梭的那个后生仔——他有权去拢那些“跳跃的精灵”,比我们更近地听到耳边的“腾腾腾……”。全部的棉团不再板结,开始蓬松,最后一批浮在空中的棉尘在“弹棉花的”师傅最后一槌发出的“收声”里悄然飘落,我们才敢走到跟前去“亲手抚摸”那饱含着神奇的温暖的棉絮,淘气的孩子,捡一缕出来,放在嘴上吹,吹向空中,一圈孩子紧接着就开始追逐这缕棉絮,可以一直追到弄堂口,马路上!
喝满一嗓子老蔡的老婆煮的绿茶,他们又加入新的棉花开始第二遍的“弹奏”,“腾腾腾……”的音符再次响起,比前一次更加急促,更加欢畅淋漓。如果说弹棉花的第一遍是“弹开来”,那么这第二遍就是为了“弹透”——弹到粉身碎骨!弹出空前绝后!在诗人的哥哥耳朵里想必可以听出来“峰回路转”或者“梨花盛开”?可以听出来“古道、西风、瘦马”或者“小桥、流水、人家”?可以听出来“万马齐喑”或者白居易的“琵琶行”?不得而知。“弹棉花的”用一根弓弦,弹奏的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几遍之后,“弹棉花的”师傅收弓稍歇,后生仔徒弟已经用一把短尺把松软堆积在床板上的棉花“规”成3尺8宽、4尺8长的形状,因为他们开始要送线织网啦——两人先对角线站着,师傅把控“线车”,一来一往,不急不躁,不舒不缓,一层斜纹网就算织成了!这算什么?无声无息的“景观”!
有的人家还爱请求“弹棉花的”在上面用红棉线做个字,无非是“福”“禄”“寿”“喜”(这是个双喜字),还有的要求做上自家的姓氏——这都是“弹棉花的”师傅来完成的,他都能做!我们认为他应该学过文化,在那个年代,像他那样的年纪的人绝大多数都放弃了上“扫盲班”学习“简化字”——你瞧他:规矩的“汉隶体”!实在不简单。不简单的不只是他,网织好了,两面还不够鲜亮,这个时候后生仔徒弟登场了!实际上是有一道工序是需要这个后生仔来完成的,这道工序叫“压棉胎”,弹好的棉絮网好了,还做了喜洋洋的红线字,但是不够紧凑,不够“熟”,留不住热气,不保暖——这道工序就解决这个关键问题。
“弹棉花的”师傅从筐里取出一个物件,交给后生仔徒弟,自己坐在凳子上抽一大黄旱烟——一开始还以为是个木盖子,实际不是。至于叫什么,我不知确切的名字,记得应该有一个名字叫“棉盾”——形状与其说像盖子不如说就像盾牌,古战场上的一种圆盾,厚木制成,中间拱起,盾面光滑细腻,内侧有一条木棍,搭在口沿儿上——像洼地里横跨的一座桥——两手抓着木棍,压棉胎,能使棉胎“熟”起来——这样固然能使棉胎“熟”透,但是很费力气,一遍下来,就会满头大汗,一旦汗水滴在了棉被里,是会惹的“客户”不高兴的,应该说那时候“弹棉花的”应该更有“职业道德”,他们采用了一个更智慧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也是我们热爱的一个“景观”:那就是由后生仔徒弟站到“棉盾”上去,双脚踏在木棒的两侧,平衡了自己的身体就开始在棉胎上扭动,类似借用惯性在棉胎上“跳舞”——他张开双臂,勾着头,扭摆着自己的身体,双脚带动“棉盾”一起左旋来右转去,就仿佛一个来自远古的农耕社会的“少年舞者”——无论大人孩子都爱观看这道别致的工序,你不要担心他会摔倒,他蹲身起身,抑扬顿挫……他左旋又转,熟稔翩然……那临时搭拼的床板就是此时此刻他的舞台!一院子的人都是他的观众!他的这种“独舞”不需要任何琴声或者鼓点!——但是他也不会因为你们期待更久地观看他的“表演”就赖在“舞台”上,棉胎一旦“熟”了,他就走下了那个舞台,请师傅去验收……
弹完棉花,请“客户”一起来检验,获得满意的认可后,他折起来称重量,算费用……两日,弹棉被6床,吃饭5顿,一餐稀的、四顿干的,得钱4元8角,——他们整装告别。因前日已经有邻院人家前来预约,欢欢喜喜被送出院门——送走一老一少,到这年冬天睡在他们弹制的棉被里的时候,他们将被再一次记起,或者在温暖的梦里;你能听得到“腾腾腾……”的弹奏再次响起;你甚至还能看到那后生仔的舞蹈,孤独真实……
现在,我再也见不到这种“艺人”了……
那天在共和新路、南山路看到一家低矮的店铺外,挂一张硬纸板上写“弹棉花”,蹩进去一看:弹棉花的是一台箱式机器,用的是电源,棉块儿进去,吐出来就是一层一层的烂绒似的棉花,灰黑色,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酸气……于是我打一个寒噤,赶紧退出来,回到冬天的空气里……
棉花的温暖,来自像新疆那样遥远的地方,于是在我的心里,棉花的温暖就是遥远的温暖、就是远在天边的温暖、就是高高地飘浮在蓝天下的温暖;是伴随着“腾腾腾……”的弹奏声的温暖,是勾连着一个后生仔优雅独舞的温暖……有着阳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