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古意夺了稳婆手中的药碗,钳了她的下巴就往她口中倾倒:“我不要你感激,你怨我吧,你恨我吧。”
她咬紧牙关不让药水入口,拼命摇头,瞪得双目凸起,模样骇人,直直看向方轲,用含泪的目光哀求着。
方轲闭了眼又慢慢睁开,长叹一声,走过来按住了彭古意的手,道:“要孩子吧。”
彭古意几乎要大哭:“爹,我要她。”
方轲将彭古意拉开,叹道:“你这样做,她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与其看她郁郁终日,不如要孩子吧。”
她舒了一口气,面上有了浅淡的笑,缓缓合上眼睛:“谢谢爹。”
稳婆持了刀,正要将她肚腹剖开取出孩子。这时彭古意挺直脊背,挡在稳婆面前,咬牙道:“我来。”
稳婆为难地看向方轲:“这……”
彭古意发了狠,双目猩红,翻出药箱中薄如蝉翼的石刀,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妻,我来动手。身为大夫,我若连妻儿都不能救得,当自断双手,以后再不行医。”
她睁了眼,哀声道:“公子——”
掌心贴向她肚腹,感受着小生命的心脉跳动,他沉了眉目,执刀刺入肌肤。
“咔嚓”一声惊雷震破天际,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窗外风声大作,刮得枝叶剧烈摇晃。院中一棵小树经不住风吹雨打,拦腰折断,砸在了窗户上,将厚实的窗户纸戳破。冷风凉雨趁势灌入房中,卷得床幔翩飞不止。
《医典》有载: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平和自若,数月创和,母子无恙。
吴回与陆终皆是久远之前的神话式人物,所以这剖腹而产之事一直为人所怀疑,何况近三百年来,无一大夫做到剖腹产子犹能保母子无恙。
彭古意咬了咬牙,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冷静,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坚决,利落下刀,沿着经络剖开母腹……
传说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而且剖腹产子在医学理论上是成立的,正如人手断了犹可安然接回。人体有着不可小视的恢复力,只要不动到要害,再控制住出血量,术后缝合,不让伤口感染,接着精心调养,伤口即能慢慢痊愈。只是理论归理论,剖腹产子实践起来太过复杂,稍有不明不慎便是一尸两命,而且其间疼痛不是孕妇所能忍,所以少有人尝试,也尚未有大夫成功过。
狂风暴雨肆虐,风声雨声雷电声,声声震耳。
刀光凌厉,火光灼热,刀刃割破肌肤窸窣作响。
灯火燃满,将整个房间映得亮堂若白日,把所有阴影驱逐。
刀尖入肉,道道划开,准确迅速,有章有法,犹如名家大师执笔书写,落纸成文,张弛有道。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疯狂。赌妻儿,赌生死,赌这一生一世的幸福。汗水顺着鼻尖,顺着面颊缓缓滑下,滴在衣襟之上,浸出蔓延的湿痕。
一盆盆清水端进来,一盆盆血水倒出去。
狂风又起,大雨倾盆,一声婴孩啼哭划开如墨夜色。众人期待的小生命终于安全降临到这个世间。
彭古意将婴儿递给稳婆清洗,顾不得看孩子一眼,转身为床上血人般的她缝合伤口。
一针下去,线穿皮肉而过,嗞嗞有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彭古意为她敷药止血,缠上纱布。
终于处理完毕伤口,他却不敢转眼看她,不敢去碰她丁点,生怕她已阖上眼睛,生怕她已变成凉冰冰的一具尸体。止疼药的效力早已过去,她若还活着,不可能这么安静。
双手又抖起来,抖得什么都握不住。
然而,现实总要面对,逃避能逃到什么时候。
他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慢慢抬头,转眼看去。入目见她一双莹莹水眸,含着浅浅的笑,面带掩饰不住的倦怠之意,脸色苍白如纸。他忽然又落了泪,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一寸寸地抚过。
她含笑瞧着他,微弱而缓慢地开口:“古意,你辛苦了。”
一直保持着的冷静在这一刻崩溃,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彭古意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一遍遍道:“你还在,你还在。”
她笑看他,静静的。
彭古意激动了好半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停住,直愣愣地看她:“你叫我什么?”
她抿唇轻笑,笑而不语。
彭古意又记起了一事,刚才用刀之时,她咽了止疼药草,却仍疼得忍不住挣扎,忍不住呻吟出声。然而后来止疼药效力消退,她却渐渐不动弹了,也没了声音。这正是他刚才害怕的缘由,因为硬生生划开皮肉,于肌肤中穿针引线,这绝不是普通人所能忍耐,她不出声,很可能是她已出事,或者是……
彭古意眼中涌出狂喜,干涩地开口:“方……方晗?”
她含着笑,与他相视,许久,方转眼看向周围,看向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虚弱着低声长叹:“像是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