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楚地、无始无终
【佛说养子不成为何因，前世溺杀婴儿身，原来报应是等不到来世的。】
这个四月份过得七分凉，突然很期待五月份的到来。但凡人类给予某件事物过高的期望，总会在心里形成一个落差，所以往往愈发渴求的东西反而姗姗来迟。时间就是其中一种。
五月份的长假在四月的最后两天就开始了。燕子说要回趟家，诚挚地邀请我们一同前往。燕子是秦地人，住在光影斑驳的古城西安。我是喜欢一切古的声色，我知西安是一座古城，它能够带我进入那个年代，去领略别处看不见的景。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游湖的书生用三世不灭的烟火在这里邂逅过一个美人，嗯，一定有的，它那样古老。
一群人在车厢里任其度过多久都不会觉得寂寞。大鹰是喜欢旅游的人，他同姑奶一般洒脱，一定也会那般长寿。这次同行有他在，谁能吝啬笑容。大鹰在寝室偷偷开了一家食品店，慢慢传开来。因为价格公道，客源不少。大鹰拿了许多食物分给我们，我喜欢啃鸡爪子，大鹰抓了一大把给我。
从楚地过去秦地不算远，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我们一行五个人，燕子，大鹰，小可爱还有你我。我们迎面而坐，三人坐的长椅子，大鹰旁边空了个位置。有一个站，有着一个安静祥和的名字叫做安康，在那里上来一个没有左手的男子。
他很瘦，刘海很长，几乎挡住了整个左边脸颊。穿细条纹的衬衫，黑色西装裤。他不帅也不丑，只是长得有些奇特。颧骨很高，下巴很尖。他从进门一直在寻找，直到走到大鹰旁边，确定座位号码之后，方才安静地坐下来。我认为他是谨慎的人。
我是不会看人的。
他坐下之后买来农夫山泉的水，随手放在桌子上，之后顺手拿了大鹰的娃哈哈，就这么喝下。大鹰原也是个爽气风趣的人，笑着说这哥们这是给我来了个间接接吻啊，这要是换了我们这里的姑娘，恐怕是要被揍上一顿了。他红着脸低下头，低声说抱歉。于是大家聊上了，他说了他的故事，算是这个旅程刻录在大脑深处引人深思的记忆。
他是流浪汉捡来的弃婴，左边胳膊因为病变砍掉了。那年他本来要死的，就那样神奇地存活下来。长到十四岁，恋上面包房里穿红衣服的姑娘。佛说相由心生，他的样子似乎不是很招人喜欢。人说他长得不良善。
养父在他十五岁的夏天被一辆车子撞死了，他去捡一只2L的可乐瓶子，俯身的刹那就再也没能看清楚这个世界了。肇事者声称是他突然冲出来的就以此结案了，老人只有这个养子，可是他竟不知要如何办了。我在想，其实他即便据理力争又能如何？这样的悲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偷过小商贩的苹果，便利店的饼干。一个独臂的孤儿，不学无术，其貌不扬。谁能想到他之后的命运。他发财了。
佛说养子不成为何因，前世溺杀婴儿身，原来报应是等不到来世的。他生父也算是个有钱人，年轻时候与情妇生下一子，他花钱买过来然后丢弃。他儿子在三年前开车掉进河里死了。现在他老了，于是他觉得寂寞了，凄凉了，到处寻找多年前丢弃的婴孩。
我们在西安站下车，他说他要去更远的地方。我们这样相遇，这样离开，无头无尾。我还记得那个男子的样子，却不保证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他来。或许他也是认定我们是人海中不可能再相遇的几个人，所以倾囊相诉。
嗯，就这样离去。再见，年轻人。
2. 江南，似曾相识的旧书店
【清晨微风中摇曳着的秋千板，偶尔传出雕花铁窗的G小调音符。盛夏的葡萄架，暮秋的薄雨，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的猎狗和黑猫，这些都是我对他与他周边事物的记忆。】
下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在寻找预订的那家宾馆。宾馆在比较偏僻的巷子里，要从大马路拐两个弯，进入阴暗潮湿的小路。在第一个拐角处，有一家旧书店。我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书店，却说不上来。我一定是见过这个书店的。
待一切妥当之后，你陪我返回这家书店。你知道我想过来看看。
书店不大，看上去很欧式。外墙上有两盏欧式壁灯。进去之后看到老旧的盘梯，在书店中间，盘旋向上。我喜欢那个铁铸的栏杆，虽然已经被时光剥落一半的黑漆外衣，却还是赏心悦目。
书店的老板很和善，是个秃顶的矮胖男人。他推荐很多书给我们，我说我喜欢古书。他说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读古书的姑娘。他从柜台下来，步履蹒跚地沿着盘梯的铁质扶手走，我一直目送他走出我的视线。他再度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本书，他说我会喜欢这书的。我接过来看，那是几本仿古设计的书，靛青色书面，上面有回文格作为装饰。我说光看书皮就好喜欢。里面是先秦两汉的骈文集合，分上下两集。你掏钱给我买下来。书店老板温和地笑，他说这是他小时候他父亲看的书，他家里还有同样的一套，这两本可以送给我们。
我一时间有些不能忆事。萍水相逢的书店老板如何可以这样慷慨。我们已是掏出钱来了，这样的推辞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我知道他是好人。
“你是浙江人吧。”
“你怎么知道？”
“呵呵。你是小狸，和你在一起是少年是狸少。另一个叫做猫儿。这个应该是猫儿吧。”
“不是的。大叔，你认识我？”
“有这个记忆。”
有人说只要认识这世界上的任何六个人，就可以认识世上每一个人。万事万物都有着令我们瞠目结舌的联系。眼前这个矮矮胖胖可爱的大叔，认识童年时候的我。我说那个少年现在不在了，我和这个少年在一起。大叔笑着不说话，自顾自整理起书架上的书。我说上帝喜欢他，就把他要走了。大叔顿一顿，转过脸看一眼你我，他说生死由命，不是什么可以悲悲戚戚的事情。你们在一起，也是好的。
我想起来一些事情了。长久的时光之前，我还是女童的时候，绍谦哥住在很大的梧桐府邸里，清晨微风中摇曳着的秋千板，偶尔传出雕花铁窗的G小调音符。盛夏的葡萄架，暮秋的薄雨，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的猎狗和黑猫，这些都是我对他与他周边事物的记忆。
我记得那个府邸附近，有一个同府邸风格类似的书店，书店老板是个胖胖的年轻人，每次我们进去买连环画，他都会给我们棒棒糖吃。糖吃多了就长蛀牙，那次子晗把我糖拿去自己吃，我就赌气不理他，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吃糖，我只是想在他把糖还给我的时候我再笑着说我是骗你的。结果绍谦哥把自己的糖给我，叫我对着子晗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子晗不让我吃糖，是不想我蛀牙那样痛，绍谦哥把他的糖给我，是看到了子晗的用心良苦。他们那样宠我，把我宠坏掉了。
昔日的年轻人如今已经不再年轻，但是他还是那样胖，那样温善。他原就是西安人，长到二十五岁，回家乡结婚生子。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在这种风格的书店里微笑着来回忙碌，只是不在江南。
3. 秦地，灯笼雨碎
【小可爱说即便只是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都会留在我们彼此生命里乃至一生一世。】
在来到秦地第二天的夜里，下起雨来。我们坐在赤红色的官船上游湖，围坐在一起吃饭。我时常在劣质的古装剧里看到这种剧情，一群江湖人作揖寒暄，久仰失敬。文雅一些的举杯邀明月，豪爽一些的仰天酒一坛。会有歌姬弹琵琶助兴，总有几个武林高手可以识破酒里有毒的诡计。
大鹰总是在这种时候带动气氛，学着古人的样子举起杯来，他说各位大侠，武林大会一别今日才得以相聚，真是三生有幸。大家都笑出声，船舱里面洋溢的气氛那样欢乐。雨下得越来越大，有了几分凉意。大家酒足饭饱有一些困倦，想要回去却没有带伞。船家说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让我们再坐一会，等到雨过去便好了。
我站在船头的避雨棚下看雨，小可爱在我身后轻轻吟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田心，你这也太悲情了。”
“你也一样。”
“是。一下雨就有些想家。”
“总有这么一个冰冰凉，想起来却很舒服的记忆在心里，伤身伤神。就好像这雨吧，这种节奏，这种温度，这种气息，很熟悉的。”
“是。我有点想家了。”
“无论走到哪里，家永远在那里，不离不弃。”
“真好。”
你走过来，拿了一件衬衫给我披上，小可爱笑着走开了。我说你出来真是打扰我们两大婉约派诗人的雅兴。你指着船头上挂着的灯笼说，那个灯笼被雨打碎了。我随着你的手指朝外边看，那是一个红色的长形纸灯笼，这种形状好不陌生，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物件。
你出去把它取下来了，船家说这种灯笼是自家做的，用竹条编制固定，再糊上红纸，点上蜡烛。不难做，却也短命。我看着被雨打碎的灯笼残缺的身体，有些黯然。它本是那样古老美丽的东西，一场雨就足以要了它的性命。
这场雨在九点左右几乎终止。燕子提着一个灯笼在前面带路，她说这是船家送给我们走夜路的小工具。我说古都果然有着叫人穿越的假象。这让我想到几个词汇：秉烛夜游，掌灯，打更。小可爱说即便只是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都会留在我们彼此生命里乃至一生一世。小可爱很少说这种话，她这句让我鼻子一酸，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很微小的一个事件，或者都没有记录下来的必要。只是大家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雨，念了几首诗。只是对于当事人，是千金难买的经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的朋友，我的你。
4. 秦地，华清池
【今夜良辰美景，故交旧识，只管笑也是大快人心。有你们真好。】
杨玉环被册封之后，在华清池里赐浴。我们去看了那个美人当年沐浴的地方。 这个园林很美，能够看到白色的美人雕像，杨贵妃婀娜多姿，顾盼生辉。即便只是一座石像，却也叫人喜笑颜开。
燕子说一旦选在君王侧，从此爱情是路人。我也不喜欢古代君王的恋爱方式，三宫六院的妃嫔剥夺了君王自诩痴情的权利。只是一个时代就有属于一个时代的无可避免的利弊，如果说一代帝王对一个女子情有独钟，人说王无道昏君，人说王的女人祸国殃民。其实很多时候，人言可畏的。
经过一座桥，来到长生殿。长生殿是朱红漆柱的宫殿，飞檐欲出。我喜欢它的对仗美以及殿后是山，殿前有水的地理环境。那毕竟是皇家的东西，多少年的时光只是助长了它的历史气质以及价值，并没有削减任何它的美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你在经过长生殿的时候吟诵白居易的诗句，你的声音很好听，你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很猥琐地耸肩笑，奸诈地说你这个穷书生居然还效仿着唐明皇。你笑得更灿烂了。
大鹰买来彩色棉花糖给我们吃，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我要了白色的那朵。棉花糖吃久了就会化，变成焦褐色黏黏的液体，滴在手上。你拿出纸巾帮我擦掉糖水，你说都多大的人了，吃个棉花糖还沾得到处都是。
晚上有舞剧《长恨歌》，我们去买来了票。燕子，小可爱和我都是很喜欢舞蹈的，大唐的舞蹈那样雍容华贵。舞剧是按照白居易的长诗来改变的，从杨玉环被册封开始一直到马嵬坡下香消玉殒，直到最后君王的思念成疾，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是不喜欢历史上的唐明皇，但是也不排斥，在舞剧里，我开始觉得或许他也不是那样不招人喜欢的人。
曲终人散。我们随着人流出去，夜掌起灯，远的近的到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华清池多水，灯光照到湖面上，风吹过，破碎成没有形状的光亮，很美很美。今夜良辰美景，故交旧识，只管笑也是大快人心。
有你们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