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他和他
【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却时时为我着想。有些淡淡的记忆飘起絮来,我甚是想念他们。我倒是想要见一见他们,我说过有些情结是需要犯下的人亲自化解的。】
子晗是十分忌讳十一月的,十月份的尾巴上,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这个十一月,是不是去扫墓。我是一直不知道绍谦的墓建在哪里的。即便久时去过几次,也知道是在上海,但却委实不能明确地点,倘若让我独自前往,是断然寻不过去的。子晗是知道的,我曾经因为惧怕那个梦境,一直推脱着不敢前往,我不是害怕那少年,而是败给了自己的眼泪。其实每年的这个时候,子晗都会过来问我。
“安否?”
“如意。”
“又一年秋。十一月。”
“我是了然你此番电话的意义。”
“那如何说?”
“今年我去。”
“当真?”
“嗯。”
子晗是很了解我的人,他觉得我这次有些反常,我说其实一直是想去看看的,只是一直由于某些事情耽搁了。今年本身人就在上海,无论如何都要知道他的墓地在哪里。即便是被楚伯母如何奚落,那也终究是我犯下的罪孽。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自那年楚家举家搬迁,以至于我远赴楚地沉湎,我们一直一直都在逃避。
子晗从北京飞回来,直接跑来学校看我。这天他穿纯黑色,带了香水百合和白色玫瑰。他过来教室把白色玫瑰递给我,我穿杏白色棉纱裙,米白色呢子风衣。这天是需要非黑即白的着装,我随着子晗匆匆离去,他打开纯白色兰博基尼,我就这样上车。我知道这种离开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好的,显得刻意,轻浮以及虚荣。在这个学校一个多月,我没有和这里的姑娘们有过多的交集,我是低至尘埃的女子,从天而降地进入她们原本所在的集体。人都是或多或少有着排外心理的,大家都是三两成群的姐妹,而我只是一个外来者。自然,也是多寡有些许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下铺睡着的那个叫做云晴的姑娘。她是来自农村的姑娘,质朴,实在。我喜欢她裸颜轻笑的瞬间,带着一股灵气,轻巧的,柔柔的,眼神里却带着一点媚态。我喜欢这种长相的姑娘。正如我喜欢《少年包青天》第一部里面那个叫做丫头的姑娘。看起来那样良善秀气。
子晗开很久的车到郊外,他把车子停好,带我走一条修好的小路,来到一个墓场。我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到达的,记路的能力我一向很弱。这里很凉,周遭的树木断壁残垣,这是暮秋时节,枯叶落了一地,我一路踩着的树叶的尸体染血在脚边哭泣。我在想墓地许是该有墓地的气氛吧。
放下白色的花朵,看到短碑上的相片已经发白,日晒雨淋年复一年,倒也起了皲裂。就好像你伸手一触,它就会剥落破灭、那样脆。我是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个少年了,他还是像多年之前那样笑,停留在那样单纯清澈的年龄里无忧无虑,我知道他不怪我。
子晗是特意提早了一天带我过来祭拜,我知道他是怕我遇见楚家的人,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却时时为我着想。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如何可以这般幸福,身边的人都对我那样好。一如子晗所料,这天在墓地没有遇见任何楚家人,时至今日,我还是可以记得起楚伯伯楚伯母的样貌,虽然有些时候也试图让他们变得更清晰,却依旧都停滞在那个状态,不用刻意去回忆,却可以在看到的第一时间认出对方。如此印象安妥。
只是这个场景,这个时间。有些淡淡的记忆飘起絮来,我甚是想念他们。我倒是想要见一见他们,我说过有些情结是需要犯下的人亲自化解的。
“子晗。我想见他们。”
“你若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明日我陪你来。”
“无论逃避多少年,都是一样的。还需要一个交代。”
“嗯。想清楚便好,我会一直都在。”
“呵呵,他也这样说过。”
“他也一直在。只是换了一个时空,换了一个世界。”
“你必须知道,你这些话很矫情。”
“这是我们会做事情。”
我笑着抓一把枯叶扔子晗,我说你矫情不是我矫情。子晗耸耸肩说你又矫情了。我笑得直流泪。这是小时候经常做的事情。他把我糖果抢去,我就丢那些无伤大雅的东西过去,比如纸团,比如花瓣,还有枯叶。有些人就是靠记忆支撑着驱动,一旦记忆崩塌就不堪设想。而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它安然地存在过,你也安然地让它存在那里,不痛不痒,不悲不喜。
2.吴地,一直很想念
【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只因在意料之外。】
十一月十日,清晨,白日光。
子晗开车很稳,沿途的风景多寡有些熟悉。我记得要经过一座漂亮的灰色教堂,再往左拐几个弯,就会到达那个林子,穿过林子,就能看到那条路,子晗就会把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场,然后我们沿着那条路走,就会到达墓地。我依旧穿昨天的白色衣裳,子晗还是买了白玫瑰给我。
接到司徒锦的电话,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给我打电话来的。他的语气有些哽咽,似乎遇到了什么,说话还是那样柔软的,温和的腔调,我开始觉得这个男子是不是从来不会发火。
“十一月么可以给你打个电话了呐。”
“为何?”
“祝你生日快乐么。”
“我不觉得快乐。”
“那么我给你过生日呐。”
“你如何要给我来过生日?”
“我么就想给你过生日。”
“诶?”
“好呐好呐,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过生日了。”
“呃?”
“就这么定了。”
有些好笑又无奈地挂断了电话,子晗正巧开车经过那个教堂。我朝车窗外看了一眼,那座教堂真的很漂亮。凹凸不平的灰色方砖整齐地堆砌着,纯白的罗马杆,复古的落地窗,有阳光穿透玻璃折射出五彩的光,周边有树,还有秋千绳索。天空中赤红色的十字架触目惊心。突然发现,今天天气真好。
子晗来很早,他说怕是错过了,就要等到下一年。我们一直等到九点多,看到有人过来,我是一眼就认出那个妇人,她穿一身黑,肩领处的黑色貂毛彰显气质,华丽而不俗套。戴一顶半遮面的黑色爵士帽,小烟熏,红唇,黑色蕾丝手套。这种装束在港台片中时常看得到,却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我有些迟疑地走过去,昨天是预料过此等情形发生的,却依旧乱了阵脚。
她似乎也还认得出我,又或者认出了我身后半米的子晗。她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情绪激动,而是极其镇定地看我一眼,她说是你。我说是。我说一直很想很想对你说些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多少年如一日地日脚飞去,我知道在你心中一直有个结。也妄想着要解开它,化解它,时至此时此刻却断了思绪。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伯母,请允许我还可以这般称呼你,我、很抱歉。
伯母抱住我的那一刻眼角有泪滑下来,情绪表面不卑不亢,却止不住眼泪。我以为她是会一记耳光打下来冷言叫我滚的。
从墓场出来,我上了伯母的车,伯母要带我去她现在的家,她说当时她那样对我,也是冲动了,事后想来有些后悔,想要道歉却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时过境迁,心里一直淡淡地记着这个事,这就好像一个心结,我们之间无论是谁跨出这一步都是可以收拢这个局面的,只是多年来一直太过于担心给对方造成什么不必要的烦恼故而积压至今。其实我们一直念着双方。
很多时候,不去解决问题就永远被问题所摆布。惧怕问题或者问题所附加的问题,都会错失解决问题的任何机会。而其实只要有勇气跨出一步,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我同样没有记清楚路,等再下车的时候就在一幢别墅面前了。还是同多年前相似的复古风格,钩花铁艺和罗马吊灯。简单的寒暄之后,见到楚念谦。我喜欢这个孩童,让我想起儿时的绍谦。他们很像,毕竟血浓于水。相同的白色皮肤,相同的俊秀的脸。九岁的少年,隔着一帘珠纱看我。他有些羞涩的跑过来,取下挂在胸前的白玉赠我。
“你很喜欢我么?”
“哥哥很喜欢你。”
“你知道哥哥?知道我?”
“我看过哥哥的日记。”
“能看懂?”
“有图画。”
伯母讲很多,拿绍谦的日记给我。才知道她一直都没有长怨我,责难是有的,却也是一时的,她知道绍谦对我好,怎样都好,丢了谁不是丢。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只因在意料之外。
在意外面前,她说怨不得任何。
3.江南,贺生辰
【人说横生财,久长别,至始爱变质家变味,其实这也要看人的。】
十一月十一日。微风,落细雨。
前一天连夜赶回来,请了几天假,打算在家安静地呆上几天。这天起来有些凉,我胡乱穿了一身衣服,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我喜欢一个人在一个相对禁闭的空间里自娱自乐,孤独惯了的人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孤独,故而不寂寞。
有门铃声响起来,这个时候会是谁。父亲这阵子飞菲律宾去了,母亲一直忙着国内的生意。我有时候会羡慕父母的感情,无论分离多久时日,那样爱。人说横生财,久长别,至始爱变质家变味,其实这也要看人的。
懒懒地从盘梯往下走,穿过大厅和玄关,打开实木的红色雕花大门,它笨重得就好像,就好像死了很久。门前还有台阶要下,走八节青石台阶,打开铁门,是快递的小哥。我从来不记得这段时间叫过快递,也没有买过东西。想来是你,子晗或者司徒锦送来的礼物,实在想不出别人。快递的小哥将鸭舌帽压得很低,送来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盒子。我签收之后他让我验收一下,我有些匪夷所思地认为是不是谁躲在里面。曾经看过这样的报道,男子为了给女子惊喜,将自己装在大箱子里面快递过去,直至女子打开箱子,才发现昏死过去的男子。想着女子当时一定揪心地痛,爱一个人,见不得他受任何一点伤害,即便这个伤害微乎其微也好,什么都好。
解开盒子上的粉色绸带,打开盖子。我承认有幻想从里面钻出个人来,对我说生日快乐,无论是谁,却不是那样。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快递小哥有些笑出声来,我转过头看他的时候看到他捧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他抬头对我笑,我这才看清楚他——司徒锦。
“我么是浪漫的。”
“呃?”
“那你有没有感动?”
“诶?”
“这个么是给你的。”
“啊?”
“钻石哦。”
“什么?”
司徒锦总是做这些让人特别无奈却又好笑的事情。我说过他就像个孩子。有时候真是怀疑他是不是跳过了几个成长阶段,直接从童孩变成了少年。而他那种单纯委实不是装的。
我说钻石是不能随便送也不能随便收的,稀有的东西,那样坚固,璀璨,昂贵。送钻石的贵重,收钻石的慎重。司徒锦把链子从锦盒里拿出来,有些不高兴地嘟嘟嘴,他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东西,他觉得我像妈妈,故而愿意相赠。我再三推脱直到司徒锦扔了那项链,他说我若是不收下这礼物,他也不会再要它,我知道他要比我犟。
我顺着他丢的方向,在草丛里找许久,终于失而复得。我说以后不可以这样任性,再怎么不开心都不可以拿任何东西开玩笑,无论人事。何况这是妈妈留下来的东西。司徒锦龇牙对着我笑,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他说我说的话,他都会听。
这天我才知道司徒锦从来不知道天冷了可以擦点润肤霜,嘴唇干裂可以涂唇膏,上火有专门的清火药可以吃,感冒不一定会发烧。眼前这个孩子,如果我有资格这么称呼他的话,让我有些莫名的心疼。是如何一种成长环境,才能造成他现在这样。
司徒锦是把我当成他妈妈的映射了,这个我想宠着的少年,他好像有着太多太多对母亲的回忆以及望尘莫及。
生日快乐,我很快乐,希望你和他同我一样。
4.江南,沈园
【诗经上面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后面的一句“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人都愿意相信美好的事物而自动过滤不好的东西,就连爱情也是如此。】
母亲留司徒锦吃了晚饭,这天我不断在教他一些必备的生活常识。我帮他在他扭伤的右手手腕上了药,他说这是前几天下雨,他爬上树的时候不下心踩空滑下来的弄伤的。他又给我看了腿上的伤,纤细的小腿上都是血痂,一道道的口子愈合得真丑。膝盖青了好大一块,周围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
“下雨天你如何要上树?”
“树上有只鸟。”
“如何不能放过它?那样就能放过你。”
“你说话我么是听不懂的。不过呢我非上树不可。”
“又为何?”
“鸟在树上动不了。”
“如何,动不了方便抓?”
“它被绳子缠住了,我去帮它呐。”
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小人之心,眼前这个在我看来稚气未脱的孩子却也比我慈悲。自诩本着善心教人善行,不料自己却是那个思想最为狭隘的人。所以永远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然显得自己像个笑话。
我问了司徒锦当时摔伤时候的情形,他说忘记了,当时不觉得疼,回到家才发现裤子被血浸湿了,伤口火辣辣地生疼。回想起来发现当时摔下来到时候被底下的什么东西划出了几道血口子。当我问到如何清洗伤口时,司徒锦很震惊地问我说还要清洗么?因为他当时简单擦干血,就去洗澡了,如往常一样。
司徒锦那天在我家过夜,就睡在那间久未有人气的客房里。母亲搬了床新被子进去铺好床,我给他拿去一个枕头。他有些感激地看我,我笑着说晚安。第二天天依旧有些阴沉,不过雨停了。司徒锦起很早,他说昨晚梦见自己成了陆游,夜深沉,挑灯夜读的时候看见自己写的诗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不禁潸然泪下。
在爱情上,我对于陆游的做法是不甚理解的,我当然不是说为了爱情可以不顾虑母亲的感受。正如元稹刚说完“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后就去和别的女子好,而他的这句话骗了多少人?诗经上面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后面的一句“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人都愿意相信美好的事物而自动过滤不好的东西,就连爱情也是如此。诚然,在承认确实有不足以称之为爱情的感情存在的同时,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情的。我说过很多东西,是要看人的。
还是想去吊唁一下陆游和唐婉那短命却又亘古至今的爱情,我带司徒锦去沈园,在那个园林里面,有着陆游和唐婉写下的诗句。园子里的太湖石上写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感情不可方物。
在河网交错的绍兴城里,雇一条乌篷船,戴一顶乌毡帽,要一份臭豆腐,摆一碟茴香豆,把一盏花雕酒,沿河而下。暮秋的天容易阴湿,就好像游江南水乡一样,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压抑感。或许是因为它独特的凄美的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