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夕轻唤,“肖魂,这是怎么地?洪全先生是我们的嘉宾,怎可如此待他?快给他解了去!”她早知三个暗卫中只有肖魂是见过洪全的,便让她去把他请过来,哪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肖魂现身,准备取下洪全口中的布条的手一顿,认真问道,“先生,卓夕姑娘如今就在这里。你不会再胡乱叫唤了吧?”他用力点头,肖魂便慢慢取下布条,又用匕首割了他身上的绳索,一边割一边说,“夫人,他一直不相信我是你派去接他的,不仅大声叫唤,还要拳脚相加。属下只得让他暂时委屈了。若不是看在他是个文弱书生的份儿上,我定要卸下他的一支胳膊一条腿儿去。”
洪全松松筋骨说,向卓夕抱了抱拳说“见过姑娘。此前都只听说卓夕姑娘远在凉州,突然跑来这个凶悍女子说是姑娘要找在下,在下怎么也不能相信啊。”
“你说谁凶悍了?”
“是谁抓着我一个大活人便飞了出来?”
“你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姑娘滴溜着到处飞,你还好意思么?”
这时候子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爷,属下今晚愿随主子前去。”
璟沅咳了一声,“进来再说。”外面人多眼杂。
马车宽敞,但是进来五个人未免也显得太挤了。原本卓夕与璟沅在一边,洪全与肖魂在一边,中间隔个小几。但是子然一进来还要刻意往洪全与肖魂中间挤去,一边说,“爷,这位先生身无武功,属下琢磨了一下,未免出现什么意外,还是由属下前去贴身保护先生,如何?”
肖魂一听横眉倒竖,“这可是我的差使,你来抢什么?!”
卓夕一听就“扑哧”笑了出来,故意说道,“为什么呀?肖魂武功不弱,且身影纤细,容易隐藏。”
子然瞥一眼洪全,小声说,“先生毕竟是男子,若需要去……的话,”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挺起腰杆儿,“子然也可随身陪同,万不叫人把他发现了去!”
肖魂又道,“你当这是逛街呢!还由得你去这去那!”
子然偷觑一眼璟沅,见他没什么反对的神色,便期待地看着卓夕,“夫人,属下知道那是王宫大院,自是危险重重,若真是有个什么三急的事儿,属下毕竟方便些。”
卓夕知他是担心肖魂,只笑着说,“危险乎?不险也。若是真险,侯爷也不能让我等进宫啊。”
璟沅也笑开,握了握卓夕的手。
子然又急了,只得碰了碰洪全,“哎,你说,你愿意被我跟着,还是愿意被她跟着?我功夫可比她好多了。”
洪全还没来得及回答,肖魂就一只手劈过来,“子然大人手痒了是吧,许久未过招,忘记了上次被我连击三掌的滋味?”
“我那是一时失神被你偷袭!”子然出手就挡,瞬间两人就用两只手过了几十招,卓夕扶额,看着对面满头大汗的洪全,一脸生无可恋,便捅了捅在一旁看戏的璟沅。璟沅咳了咳,“既如此,便子然前去吧。肖魂你在宫外等着接应便罢。”
卓夕见肖魂脸色不好,便柔声道,“肖魂,这一路风尘仆仆,你也着实累了,好生歇一觉去。待晚些时候我等回来,便有你忙的了。”
肖魂脸色才见好了些,白了子然一眼,一撩车帘,下去了。
马车很快到了一处停下。卓夕在璟沅的带领下先下了车。子然与洪全却过了一会才下来,下来后卓夕才知二人在车上均已换了太监服饰。洪全本就文弱,穿着倒也还看得过去。那子然却是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便看上有些不伦不类的。
直到璟沅敲了他一头,他才意识到自己腰杆挺得太直了,哪儿有当奴才的走路像个将军?便赶紧弯下腰来,才不那么显眼了。
几人沿着黑呼呼的宫墙走了好一会儿,隐约听到前面有两声鸟叫声,子然听了便也把手捂在嘴上,低低发出两句猫叫声。卓夕又是一乐,在璟沅紧握的手拉了两下后,把笑声憋在了肚子里。
稍倾,璟沅便揽着卓夕一个纵身登上了宫墙,落到了墙的那一边。墙角一个黑呼呼的黑影身形矮了矮,看样子是在行礼,却也没有出声。璟沅手抬了抬,那人便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子然也带着洪全悄无声息地跃进来。一行人无声地往大内深处走去。
已是深夜,各处宫门已是下钥,只偶尔有巡夜的侍卫内监走过。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慈安宫侧门外,早就接到消息的苏嬷嬷悄然把角门打开了一条缝迎了四人进去。
待到得里屋,苏嬷嬷关好门,就要大礼参拜。璟沅一把捞住她的手臂,轻声说道,“嬷嬷无须多礼,我等皆心系太后,还请先带我等看望太后娘娘。”
苏嬷嬷老泪纵横,却是心下卸了一块大石,把四人直接带到了太后床榻跟前。
榻边只一盏小灯,映着帐内老人模糊的侧脸。掀开帐幕,卓夕只看一眼,就难过得眼泪直掉。明显凹陷下去的两颊,皱缩的皮肤使得她看起来要比三个月前似乎老了十年。她擦了擦眼泪,把老太太的手从被窝里轻轻拿出来,示意洪全上前把脉。
璟沅在一旁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卓夕知道他难过,握了握他的手。
半晌,洪全放开太后的手腕,面色疑惑。他低声对卓夕说,“姑娘,依脉象来看,太后娘娘的脉象虚浮,时缓时急,似乎是表里受邪,肝脾郁滞,脾胃困惫,失于运化,水谷纳少,既不能‘荣木’以养肝,‘生金’以荣肺,又不能以后天养先天,充肾精而生气血。因此而食少嗜睡。但却不知具体病因,在下实在惭愧。”
“望闻问切,你只是切脉,自然无法判断。苏嬷嬷,可否把帐帘打开?”
苏嬷嬷犹豫了一下,把整个帐帘打开,洪全告一声罪,拿着小灯靠近太后看了看。
半晌他把小灯放回了床头。
璟沅见床上的人似有所觉地动了动,他便说道,“我等先到外间吧,莫要扰了太后休息。”
“诺。”苏嬷嬷把帘帐放下,便与他们一同走出内室,正要关上门时,却听一个声音沙哑地传来,”且慢。“
苏嬷嬷全身一抖,扑到了帘帐前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嬷嬷起来。你们就在这里说吧。哀家也想知道,哀家到底是怎么了。”帐内的人才说完这一句,一串咳嗽就自她的喉咙处溢出。
璟沅三人也赶紧到帐前跪下见礼。
太后止住咳嗽,“沅儿,你这么快回来,想必不是接到王上的旨意。你们有心了,先起来吧。”
璟沅领着三人起了身,轻松地说道,“母后,儿臣听闻您病了月余也不见好转,南边事已了,便领着夕儿和洪大夫来给您瞧瞧,兴许能得出与太医不一样的方子,收到奇效。您且稍宽心。实是风信那丫头有孕在身,无法进宫给您请脉,否则相信以她的医术,一定会药到病除的。“
太后接着说,“你们悄无声息回来,自然是知道哀家这身体怕是没有几日了。你们就直说吧,哀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哀家承受得住。夕丫头,你来说。”
卓夕苦笑道,“太后娘娘,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我们也还没有什么头绪,正要讨论一番呢。”
苏嬷嬷突然又转过身朝璟沅重重地叩头,还是那句话,“奴婢该死。”
璟沅等吓了一跳,“苏嬷嬷这是怎么了?先起来回话。”
她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从袖中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绢,“侯爷,奴婢该死,理应第一时间呈上此物。此物是七日前王美人从秦夫人处所得。此物事关重大,奴婢擅作主张没有交于太后娘娘,还请侯爷救救娘娘!奴婢万死以赎此罪。”
太后闻言又剧烈咳嗽起来。苏嬷嬷连忙进入帐中给她顺气。
璟沅接过黄绢仔细看,越看脸色越沉,卓夕要凑过去,璟沅把她拉起来,“字迹甚小,莫伤了眼睛。母后,您也莫着急。此物上面写着,有人发现某一宫婢腹疼呕血,她在弥留之际忏悔曾把蛊虫放入盆中给太后净手,才使得您中了蛊。”
初闻此言,太后猛然紧紧抓着苏嬷嬷的手,看看苏嬷嬷,抿紧双唇一言不发。苏嬷嬷哀伤地点点头,“娘娘,奴婢怕您知道了,更加心中郁结,是以,是以斗胆瞒了下来。请娘娘降罪。”
太后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说,“嬷嬷,你照顾了我几十年,我还不知道么。你放心,只是中了蛊而已。我还承受得起。”早先听闻先王棺中的黑虫,她心里已经做了无数猜想,如今也不过只是猜想得到验证罢了。
卓夕却惊异道,“净手的水不是干净的么?怎的有虫子在里面竟然看不到?”
苏嬷嬷撩开帐子出来道,“是奴婢失察了,竟然没有发现那水已是不洁。”
璟沅道,“按说自冯赵氏被捉拿后,赵氏一族无人懂得这蛊技,难道,赵氏一族还有女儿流落外间??”何况赵城主和冯赵氏在他们从凉州押回京城的路上,据说被流寇所杀。他接到密报时,也只是一笑了之。
卓夕面对璟沅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先王”两个字,璟沅自是一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也许,这两次敢向王室至尊之人暗下毒手的,必然也是处于高位之人。
卓夕轻咳一声,点头问道,“嬷嬷,你且将近日太后娘娘的症状一一道来,我等参详一下是何种蛊虫。”
苏嬷嬷点头,“是,前两个月,太后便觉身子沉重乏力,每日嗜睡,经太医诊断亦言肝脾郁结、疲劳乏力,因而只用了些理气祛火的汤药。近七日来,却每日午膳过后至晚间,一直持续发热。发热过后便心悸气短,咽干口燥,烦不得卧,只有过了亥时,方能沉睡。因而晨间也是困倦不已常常用了早膳后也要睡一会儿。这是太医署前日会诊时用的药方,姑娘请过目。”她说着已经到一旁的橱子里拿了一张方子过来,递给了卓夕。
卓夕接过来看了看,“此方理气退热,按说效果应是不错,看来症结还是出在那蛊虫上。”
璟沅突然问一声,“苏嬷嬷,太后可有其他症状?但说无妨。”
卓夕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只是发热嗜睡,王美人何苦让人送了“病危”二字?
苏嬷嬷说道,“自发热那天起,太后娘娘咳嗽加剧,偶有咳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昨日起太后娘娘说是腹痛难当,奴婢扶她去了净房,用后发现,发现娘娘便中带血。”
卓夕恍然,在这个时代,一旦咳血或出现便血,兴许就是绝症,她沉吟一阵宽慰着说道,“其实咳血和便血有时只是并发之症,也并非十分的危险,只要能对症下药即可解除。目前的问题主要是蛊虫的各类。而蛊虫之复杂往往便在于其种类。若寻不出其种类,则无法对症下药。”
洪全此时说道,“禀侯爷,小民早年与师父在外游医时,曾见过有农人因长年劳作于水中,便世代易得水蛊之症。初起症状便是连续发热,药石无用,后咳血与便血。其后腹肿如鼓,腹痛下痢。小民摸得太后娘娘之脉象,却与此症初起病发时脉象相似。也许便是此种水蛊。”
苏嬷嬷大喜,“正如先生所言,太后娘娘腹下已现肿胀,有时疼痛难忍。”
太后的眼神也亮了些,问,“如若先生所言属实,此蛊可有剧毒?”
洪全恭谨答道,“此蛊倒是无毒,若救治不当,只是会使人枯瘦腹大,最后心竭而亡。”
璟沅立刻打断他,“母后莫要担心。沅儿定会想出法子来解蛊的。”
他转向洪全问道,“如此,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洪全却面露难色,躇蹰着说,“草,草民不敢说。”
璟沅道,“无妨,你说便是。”
洪全先跪下叩了一个头,“民间除虫,用的是砒霜。”而且用砒霜也并非一定能治好的,也有许多病例因服用砒霜不当而死亡的,所以这个方法打死他也不敢用。
苏嬷嬷大惊,“太后娘娘贵体金安,如何能用此毒物?!”
太后已经起身倚靠在了床上,淡淡地说,“若是用砒霜是唯一解法,哀家也可试上一试,赢了是幸,输了是命。”
璟沅也沉默,以毒攻毒他是能理解的,但太后何其尊贵,如何能赌上这一局?赌赢了是幸,赌输了谁能不能认为是命。何况,背后那人说不定就等着他们自己弄巧成拙。于是他轻声说道,“母后,您且稍安。这未必是唯一解法,眼下看来,倒也不急于一时,我们先慢慢想办法。莫要病急乱投医,反授人以柄。何况,宫外还有风信丫头呢。她可是江湖第一毒手。天下就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太后欢喜道,“是了,有你们几个为我操心,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这一生,看尽繁华生死,有些真相,能不知道的也好。眼下想来,除了你的婚事,竟是再无牵挂。”
璟沅也欢喜地说,“母后,原本七日之前在凉州,儿臣就要与夕儿拜天地的。”
“什么?!”太后佯怒,“你这个不肖子,大婚岂可不拜高堂!哀家还没死呢!”
璟沅赶紧撒娇顺气,“母后息怒,儿臣只是想给夕儿一个民间的婚礼。正经的大婚,还是要回到这京都来办嘛。到时,还不得辛苦母后啦?儿臣之前可是把自己所有的田地封邑都给了夕儿做聘礼,这京都的大婚,没有您给儿臣一些贴补,儿臣拿什么去迎娶夕儿?”
太后又气又怒,“这孩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哀家与伍家还没开始纳吉采婚呢,你就聘礼都送出去了?竟然还敢肖想哀家替你另出一份聘礼?实在是可恶!”
璟沅赶紧坐到床前的杌子上,头伏在太后的膝上,“母后,你看风信丫头都已经有了身孕,儿臣实在是等不及要与夕儿成亲了。王兄那边也不知何时能松口。”
太后呵呵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守规矩了。按说哀家已经……”在璟沅的拉扯下,她突然止住了口,看了一眼卓夕,本以为她会满脸娇羞,却见她仍是一脸若有所思,似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卓夕突然灵光一现,脸上闪现出一丝光芒问,“嬷嬷,太后的便盆是否可拿过来一观?”
苏嬷嬷犹豫道,“姑娘,要那污秽之物作甚?”
“既是水蛊,则便中定有虫卵,我等只需将虫卵孵出,岂不就知道蛊虫的种类?嬷嬷事不宜迟,还是快去取来吧。”
卓夕此时已经基本明白,那下蛊之人用的并不是赵氏养成的蛊,而是将现成的寄生虫卵放在净手的水中,令太后净手时沾上。虫卵透明且小,在水中不易被发现,沾在人手中后,随着吃食一起进入人体,后慢慢孵化成虫。古代与虫有关的病症都称之为蛊。只是现在不知是哪一种寄生虫。如能找到虫卵并孵化成虫,便可知是哪种蛊。
苏嬷嬷喜极而泣,去拿便盆了。
她拿来的时候,璟沅嫌污秽,微微侧开了脸,却见卓夕看得认真,不免瞟了一眼,却只看见一个空盆。他奇道,“空盆有甚好看的?”
卓夕笑道,“虫卵极细小且透明,有可能沾在盆壁上。”她转向苏嬷嬷,“嬷嬷,可否借粗布一包?我等先将此盆带回去观察几天。太后娘娘若再有便,请保存勿清洗。隔几日,我们自会有人来察看。”
苏嬷嬷点头应声去找了块破布把盆子包上,递给了洪全。
璟沅这才道,“母后,您好好休息,儿臣等先告退,您就安心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太后高兴地说,“好好,哀家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待那三人都退了出去,太后才疲惫地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