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困妙法
此时京都里的王宫议政殿内，当今王上璟汰正紧锁着眉看着面前粗糙的木盒里的一柄大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彻底陷入了两难境地。
他是天子，也曾经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他太清楚自己身后这个宝座曾经有多少人在觊觎。璟沅如今是他唯一的弟弟，但他仍然没有感觉到彻底的安全。他在璟沅很小的时候就察觉了父王对这个小小嫩嫩的婴孩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喜爱。他那个时候已经成年，自八岁时被立太子，危机意识就从未离开过他，危机意识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但其中总有一股最强的力量是来自这个六弟的，于是这种危机意识随着父王对这个六弟日益喜爱而与日俱增。他甚至悄悄做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都没有办法消除这种危机感与恐惧感。即便他现在已经登基为新王，即便他设了一个私自开矿的局给他，即便他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暗中调拨赵挺和王峰近六万兵马去捉拿他，却依然还是让他逃了。还送来了这么一个巨大的诱惑给他。
此前他接到赵挺和王峰的战报，他简直要气疯了，六万兵马都歼灭不了区区二千五百人，听说这二千五百人后面还带了一群奴隶。他深恨这两个号称勇冠三军、身经百战的大将，不仅放跑了璟沅，自身更折损了近三分之一。他不可惜这些为战而死的士兵的性命，他可惜的是这些人的血是白流的，没有任何战功。他调拨这些将士是用仅有几人知道的密旨，失败了意味着就连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无法给打了败伏的赵挺和王峰以应有的惩罚，更无法通过咆哮或痛哭来发泄心头之恨，他不知道这个皇宫里有多少各王工大臣们的眼线，他的情绪有丝风吹草动就会引起他们的关注并追根问底。新王登基，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也总是充满动荡不安的因素。他不能让这个因素扩大化，只好暗中进行，以求心安。
但这种刻骨的恨意还没有发泄出来，当事人又给他出了新的难题。
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种大刀，刀身薄且利，而且坚硬无比，较之于青铜刀剑要优良上太多。作为帝王他深知一种兵器的巨大革新能给军队带来无与伦比的优势。这个优势存在与否现在在他的一念之间，而这一念，既可让他大胜，也可让他大败。
勿凉国刚刚从宇甸国分裂出来仅历经两代，不说周边四国在边境处屡次挑衅虎视耽耽，国库也早已疲弱空虚难以支撑边疆的战役。一旦战争爆发，勿凉国岌岌可危。此时，这种在各方面具有优越性能的兵器横空出世，简直就是上苍给他树立武功的绝妙机会，对外可震慑四方诸国，对内可稳定动荡的政局。此为大胜。
可如果接受对方的这柄大刀，那么对方的手上就会多出一个巨大的筹码。握有筹码的敌人，永远是站在上风的。他将又重新回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太子岁月，又将重新暗中策划一场殊死博杀且不知结局为何。最重要的是，他对此兵器的认可，对璟沅手中筹码的认可，就意味着自己要向他低头，要向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予以否认，还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惩治赵王二人以给璟沅一个交代。可他是帝王，他是这勿凉国之主，他又怎么能受一个臣子尤其此人是自己的亲弟弟的威迫而向他低头呢？此为大败。
对他衷心耿耿的老太监五河进来低声请示，“君上，王后娘娘殿下求见。”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吐出一个字，“宣。”
王后娘娘拖着迤逦的繁复长袖端庄前行，“叩见君上。”
“瑶儿，快起来，到寡人身边来。临盆就这几日了吧？”
“吴太医说，许就这三五日了。”
孙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看见案几正中摆着的刀具，不由得惊叹了一声，“这就是广安侯差人送来的新制兵器？”她伸出手来就要摸一摸。
璟汰阻止了她，“正是，瑶儿，你临盆在即，还是不要碰触这等凶器才好。”
“妾听闻先祖马上攻伐之时，先祖母正在马车内无声诞下先王。我璟家孩儿定是如此坚强勇猛，岂是区区刀剑可惧？君上，此刀胜在何处？”
“寡人亲眼所见，御前侍卫拿着它把他自己的青铜剑砍出了一个大豁口，还一刀砍掉了寡人的这个案几的一角。”
孙瑶才注意到这个案几左上边上居然整齐地断了一个角。“此刀竟然如此锋利坚硬？而且看起来，比青铜刀剑轻薄不少。”
她突然抬起眼眸，惊呼一声，掩住了嘴巴。
“瑶儿你也想到了？”
孙瑶点点头。
“是的，不止是刀剑。若用此白铁制成箭矢或矛戟，那么敌兵的皮铠和木盾根本就抵挡不住；若制成破城大锥，攻破城墙的速度就将大大提高；制成护甲穿在身上，几可刀枪不入。最重要的是，此物是用白口铁石炼制。”其实一般的步兵是无法使用刀剑的，都是用竹子前插上青铜制的矛头或戟头作为主要兵器，箭矢也是竹节插上青铜箭头。主要的防护工具皮铠和木盾防范极其有效。
“竟然是用我们那弃而不用的白口铁石提炼出来的？”
“对，这才是真正的优势所在。光是目前勿凉国开采的矿洞，白口铁石的产量已远远高出于铜矿，时至今日内府竟然无一人知晓这白口铁石的妙用。”
“那就是说，如果掌握此项秘术，我勿凉国的军力将至少提升数倍！”
“这是璟沅抛出的一颗甜枣，也是一个毒果。”
“君上，甜枣可强身健体，绵延后世；毒果虽能让人疼痛，却只疼痛一时，日后尽可另寻医治良方。”孙瑶与璟汰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多年，此番正是来开导他，让他做出正确选择。
“你希望寡人接受他的投诚？”
“不是臣妾的希望。君上是勿凉国国主，臣妾相信君上能做出有利于勿凉国的正确选择。”
“只是……”璟汰想到自己要写下那样的诏书，就好像吞下一千只苍蝇那么恶心。他才登基十余天，帝王之术远未炼成。
“明日正是十五，君上何不将此事交于朝议？让乐恪和周几等主动为广安侯请功？”
璟汰一听，立刻大悦，“瑶儿果然聪慧，此计甚妙。”就让乐恪和周几来吞这一千只苍蝇吧。
于是他唤来外间的五河，吩咐了几声。
乐恪在熟睡中被震天的拍门声唤醒，夫人在身侧惊恐地以眼神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让她继续入睡，披衣起身，听到门外仆人说，“大人，王上宣您进宫。”
他一听大惊，明日十五，大朝会一般必有重要事件。莫不是突发紧急军情需要他这个负责督造车服器械的司空提供兵器车马？
他也不敢怠慢，立刻就穿戴整齐进宫面见国君。等在已经下钥关闭的巨大宫门前面，他看到了大司马周几的车驾远远驶来，深深地弯下了腰。
第二日，议政殿上演每月逢初一十五举行的朝议大戏。所谓朝议，就是但凡有关君国大事百姓安危之事，众臣工均可发表意见共同探讨，只要不太过分，哪怕言辞激烈也不会获口舌之罪。璟汰威坐在龙椅上，双目隔着珠帘看着下面排成整齐两列的臣工，面上无波。他虽然是登基以来第一次主持大朝会，但他三十年太子不是白当的，每月两次外加若干紧急事务召开的临时朝议，他旁听的次数不下数百次。他十分清楚其中的程序和那些摆不上台面的门道。所以才有昨天晚上临时写的剧本，今日就看两个主要演员怎么演了。
小司马中大夫公孙里第一个站出来，西北边防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总是需要一个引子的，“禀君上，西北长狄日前又抢掠了那处和权县两大边城，那处守将巴林已经送来了今年以来的第十三个折子，要求支援军备粮草。尤其是他奏请提供带有护甲的皮铠，长狄前来均是骑兵，士兵们原先的皮铠均已被长矛和大戟刺得七零八碎。”
璟汰暗喜，看来不用太多铺垫就可以将话题引入他想讨论的那个方面。他就知道这些老狐狸整日里不是忧心战事就是忧心钱粮。说到底，战事也是要靠钱粮支撑起来的。
掌管粟税的内史曹竡立马就出列，“禀君上，长狄前来掳掠是因为西北大旱。但关中也不是很好，今年以来笼共降水不过四次，整个关中全部缺水，已有四十二个郡县来报。眼看秋税马上就要开始，但旱地难出高产，预计今年秋税将骤降四成以上。国库空虚，还需节减支出以待明年秋收方能充盈国库，实在无甚余钱以筹西北军备啊。”在他看来，西北长狄只是掳掠为粮草又不是攻城，守住连城就好了。再说，西北军民已经达成一致，共同抗敌也共同种田，粮草暂时也不成问题。
公孙里不干了，立刻就扔出一个惊天雷，“既如此，前几日，臣尝闻有人竟然调动六万兵马从武林关和鹤雍关百里奔波，内史如何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六万人哪，惶论行军靡费粮草，臣惧闻这六万人才回去了四万人，不仅是国家粟税之损失，更是我兵力之大伤啊！”
他大哭起来，“君上，臣忝为小司马中大夫，京郊附近调来这六万人马臣竟然一无所知，更不知这六万人马所谓何来。六万人来，四万人回，无端折损了两万勿凉将士。可怜这两万将士，未建寸功就魂归故里。臣失职，臣失职啊！臣自请辞去小司马之职，虚位以待有能之士，但求关心珍爱我勿凉军士，再无此荒谬之事发生！”他身为军部小总管，京效附近有六万人马无声无息地来回扫荡一圈，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干嘛，但是万一有个坏心的，这京都仅五千护卫军完全不够用的。他想想都一身冷汗，必须把这事抖出来，让大家也出一身冷汗，日后才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果然立刻底下就有群臣窃窃私语，无不神情惶然义愤。
璟汰扶了扶额，他看了一眼大司马周几一眼。他是唯一三公之卿，其他的大司空、大司徒都还空着。他虽是密旨调遣这批军士，但却是不能不通过周几，合符方能有效。
周几是武将，一身铁甲站出来，底下立刻停止了议论，面无表情，声如洪钟，“大军调派，自有君上裁定，其间缘由日后自见分晓。何须你这个掌管兵服车械的小司空来承担责任？”他这个大司马还没死呢，你这个小司空出什么头？说着他冷眼回头扫了一下众臣，不愧是两朝老将，这一眼杀气横生，把几个也想参与讨论的年轻臣子生生压得低下了头。
璟汰觉得他的戏份到了，以同情作为戏码开端，“如今国库钱粮如此短缺，寡人寤夜难寐、辗转思侧。秋税乃国库收入之主体，铜矿则为国库之基石，我勿凉国如今一年铜矿开采有几处？一年共有多少产量？何人能为寡人解惑？”
乐恪急忙出列，“回君上，勿凉国共有大青、临郯、许夷、蔡县和西不羹五地发现铜矿，每处铜矿采掘量不一而足，一年共约有1200斤产量。”
“乐司空，”大司空还空缺，乐恪这个小司空就成了唯一的司空，璟汰继续发问，“那这1200斤产量如何分配？”
乐恪紧了紧面皮，“十中有四用于供应宫中和各王公贵胄饮宴器具，三分用于制造新的布币，三分用于制造兵器车械等。”
“竟然十中有四用于饮宴器具？仅六分用于制造兵器和布币？”
“君上，宫中祭祀典仪所需器具颇多，仅前年新造的用以祭天地的明成大鼎就重达175斤。贵族间相互赠予和流转的礼制铜器需求量也颇多。至于兵械方面，制造辎重战甲等均需使用红铜，若真正以兵器计，恐怕十中不足二。至于十中有三用来铸币是先皇定下的，几十年未曾改变。”
“寡人竟不知，铜矿竟如此稀缺。”
“我勿凉国地处关中，铜矿产量已是当今五国之最。申邾、许邹、大郯、滕莒诸国红铜产量更为稀缺。”
“铜矿如此稀缺，今若有人私自开采挖掘，又若何？”
挖铜矿就等于挖钱啊，这是严令禁止的。乐恪努力表示出他的惊讶，实在是他的惊讶已经在昨晚用完了，无法条件反射。主管刑狱的司寇西驰一脸肃杀地立刻大声说，“何人如此大胆？！先王曾有严令曰私自开铜矿者五族以内枭首弃市！”
璟汰很是满意这个西驰，叹一声道，“寡人近接密报，有人在王陵后山发现铜矿并私自开采，已达三月有余。”
西驰再次大惊，“王陵所在苍翠山是勿凉国龙脉所在，此人竟私自开矿破坏龙脉，究竟意欲何为？！此人是谁？若擒之必处以极刑！”乐恪松一口气，这话由西驰来说，他的压力减不少啊。但西驰这话一出，引起了其他众臣工不少假想。
璟汰慢慢说道，“寡人此前为此事心忧不已，先皇入驻苍翠山事宜甫定，便有此包藏祸心者出现在苍翠山欲破坏龙脉。寡人深恐此事惊扰先皇安息，便暗中调遣些许马兵前往擒拿剿杀。不料，寡人万万没有想啊。”他掩面欲泣。
底下众臣公恍然大悟，原来那六万军士是为此逆贼而来，瞬间就原谅了国君劳兵伤财的行径，完全忽略了他所谓的“些许兵马”高达六万人。但是有人立刻就问了，“那让君上万万想不到的人到底是谁？”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璟枬出列，“三弟奉父王密旨前去捉拿此人负伤而回，至今卧床不起。此人竟然是六王叔广安侯。”
众臣哗然。
璟枬继续痛心疾首，“广安侯奉先皇旨令监修并驻守王陵，更是负责先皇入迁王陵一事，寡人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监守自盗。”他已经不称王叔了，就是表明了自己与他划清界线。
璟汰这时要添加转折的戏码了，“不，你们都错怪他了，寡人也错怪他了。昨日寡人接到他的奏书说，他采的不是铜矿，而是白口铁石。”
“胡说！白口铁石产量虽多，但其炼制器物松脆易断，且遇水即生红粉，仅能用于制作某些耕种农具。民间白口铁石虽可开采，但用处不大，王室督采的铜矿中如有发现白口铁石，无不弃之不用。”乐恪职责范围再清楚不过，他带有怒意答道。
“是啊是啊，这民间普通农户家都知道，白口铁石不值什么钱，没什么大用处。”底下有人附和。
“爱卿们来看看此大刀。”他示意五河捧着木盒在众人面前走了一遭。
众臣探头看了眼木盒里的大刀，“看这颜色颇像铁制，但似乎薄了一些。”有人说。
“竟能锻造得如此精薄？”另一个问。
马上有人接话，“精薄有何用？若是铁制，估计只能切开面粉吧？哈哈哈。”
“切面也不行，会有红粉的，不知道这红粉沾染了面粉，是否有毒？哈哈。”还有人接话。
璟汰不由得有些悲哀，这些臣工算得上国之精英，就这点见识？他点点头，“吴卿好眼力，此刀正是白口铁石锻造而成。”被点到名的邢部士师下大夫吴笙拱手谦虚了一下，完全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
众臣有些不可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