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为入冬。
朝中的百官,聚于一起,无不忧虑忡忡,唉声叹气。
闻帝尧病笃,太尉重华已让九男二女,先行赶往游宫,伺候伏侍。
一众臣工商议着,待会齐了,同赴城阳,探视问候。
重华又令竖亥,往来帝都与城阳,及时通禀消息。
此刻,其等在帝都能做的,便是向天祈祷,帝尧能长生延寿了。
文命匆匆来到朝上,不及将气喘匀,便问道:“君上今时如何了?”
重华叹道:“我已打探,不容乐观。我等正候于你,现既来至,且一同起程吧。”说着,便与百官动身。
这时,却见竖亥,身披缟素,蹒跚来至,拜伏于地,恸哭道:“帝陟矣!”
百官闻听,一时愕然,旋即,悲不自胜,失声痛哭,朝堂上,登时嚎啕震天,泣涕如雨。
尤其重华,血泪盈襟,不能立身,几为昏厥。
然,帝尧已为殂落,再难挽回,
少许,重华忍泣问道:“君上可有遗言否?”
竖亥听了,适从怀中,掏出一副书简,奉于重华。
重华接过,细观了片刻,转而,付与侍史,令当庭宣读,其文道:
“朕少时即位,执政天下,深知才能不济,智德不足,是故,每战战栗栗,如履薄冰,未敢稍有懈怠,幸赖众卿鼎力辅佐,方得周全。
然,虽有扶济心,奈何力未至,身先衰,甚为遗憾。朕逝后,你等众卿,亦当敬天勤民,不得荒怠政务。
一切后事,应于从简,莫为奢侈。嗣位继承,朕先前早有定议,望一切遵前嘱行事。切切为盼!”
闻听于此,百官便又垂下泪来。
重华适问竖亥道:“君上可择了吉壤?”
竖亥道:“君上亦有遗言,待其逝后,就近安葬于谷林,免得往来繁琐。”
重华点头,遂与百官议帝尧的谥号。
所谓谥号,是古代对过世王侯是非功过的一个评定,用一两个字对其生平事迹,高度概括性的评价。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
后稷听了,思虑了片刻道:“君上,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瞻之如云。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仁昭而义立,德博而化广,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治,当得起一个尧字。尧者,高大也。”
司徒契听了,点头道:“君上为政,明于训德,富而不骄,贵而不舒,使百姓昭明,九族亲睦,万国合和,譬如北辰焉,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此谥甚当!”
百官闻听,亦为赞同。于是,追尊为帝尧。
议毕,重华遂率百官起行,往于城阳祭奠。
此时,朝野已尽闻帝尧殂落,无不痛悼,一时薄海同悲,如丧考妣,四海遏密八音。
几日后,大小臣工,至于城阳,重华领百官哭奠,哀悼之极。
尤其是重华,悲痛至切。
因其不仅与帝尧有翁婿之亲,亦不仅为君臣之义,更重要的是有知遇之恩,知己之情。
需知,重华原为一介匹夫,沾体涂足,困于草莽之中,唯帝尧能识之,千里寻访,事以九男,妻以二女,又以天下让之。
这一切,虽说并非出于帝尧的私心,但能遇到这种知己,又怎能不感刻呢?
是而,众人虽为同悲,却以重华为甚。
其时,入冬尚为不久,节令未至,原不当降雪,然天人感应,奇寒来至,便见白雪飘零,漫天而飞,连续数日,几无间断。
举目而望,大地河山,房屋树木,无处不素,仿若给帝尧哀悼挂孝一般。
出殡之日,依帝尧所嘱,市不改肆,并不扰民,然百姓无不痛悼,罢市巷哭。
灵柩引发谷林,儿女哀痛,百官恭送,自不必说。
然则,这时却见:半空中,千禽缓飞依从;路旁中,万兽蠕动相跟;更有那万万百姓,密密拥拥,紧紧随来,相连不绝,致哀不断。
至茔丘堆砌,忽又见两只白鹤飞来,其鸣亦哀,其声甚悲,捣头自戕于茔前。
众人细观,正是帝尧前时所豢养的那两只仙鹤也,一时无不唏嘘。
治丧毕,百官归于帝都。
其时,是为居丧期,若依制度,虽先帝已崩,但三年内,新君不立,唯以守孝。
是而,此时的帝廷,仍是重华当政。
倏忽三载已过。
帝尧丧毕,百官齐集上朝,然这时,却迟迟不见重华临朝。
百官疑惑,遂一起向重华的府邸来,探以究竟。
却见重华之子义均回道:“我父亲昨日就出去了,临行时,遗书一封,并嘱道‘若百官来询,便将此书示之。’”言毕,将书奉上。
后稷等人听了,不禁诧异,将书展开来看,但见其文道:“不敏受先帝知遇之恩,以匹夫荐至摄政,是而,不惭愚鲁,不辞僭妄,执政至今。
现先帝殡天,新君待立,然自古来,天下大宝,必传子孙,无有以匹夫继君位者,不敏更不敢膺此非分!
今先帝元子丹朱,谅阴之期已满,可出而秉政。不敏谨当退避,尚望诸位同僚,念先帝恩遇,协力同心,辅佐新君,不敏虽已去国,亦大慰矣。”
百官见状,顿为惊慌。
后稷道:“事已至此,该当如何?”
放齐道:“既然太尉已为退避,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不若就依其意,拥戴丹朱继位吧。”
后稷听了,摆手道:“不可,先帝以天下为公器,在位数十年,忧心不解。直到寻到了太尉,其忧方解。
现先帝虽已殡天,我等亦当以先帝之心为心。若我等违背其意,拥戴了丹朱,先帝几十年扶植太尉之苦心,岂不尽付流水?
况且,丹朱其人,庸碌无才,先帝在时,便恐其为君而召祸。我等如果拥戴了他,何以对得起先帝呢?”
放齐道:“司农所言,固然有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太尉不肯就天子位,若去强迫,反使其潜藏隐遁。不如权推丹朱即位,再访求太尉,请其出来辅政,岂不两全其美。”
司徒契听了道:“不妥不妥。丹朱性傲,恶习颇多,万一将来失德,遭天下人叛弃,岂不难堪!先帝不传子而传贤,亦是因这个原故。太尉嗣位,乃先帝遗志,岂能轻易更改。”
众议纷纷,一时争执不下。
文命见状道:“若以禅让之议,我等当推戴太尉。若以人情而论,拥戴丹朱,亦为不可。然,这皆是我等之意,但究竟天下诸侯及百姓之心如何呢,我等亦当体察。”
一众听了,纷纷点头:“是呀是呀,还要看天下人之意!”
于是,议定,先为搁置,视情形再定。
其时,丹朱尚在丹水,闻重华避位,心下不由揣测,暗道:“一直以来,父君是要将天下禅让于重华的。
重华辅政二十八年,治绩卓然,天下人心亦必倾向,我如何能争得过?虽说其已避位,却也难挨得上我。
不若我也避开吧,若天下诸侯因寻重华不着,而仍旧找到我,那么,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天子了。
即便是日后,重华果然做了天子,我避开在前,亦可博一个承先志相让的美名,岂不是好!”
想到这里,便也离了丹水,避到了房地。
朝中之事,四方诸侯并不知道,眼见到了新君登基之日,便纷纷来都朝觐。
孰料,来到平阳,听闻了此事,都不免失望,或道:“帝位传承,先帝在时,早有定议,是要传给太尉的。如今,太尉弃而不受,何以再仰俯先帝在天之灵呢?”
或道:“四海的百姓,无不仰望大尉早登大宝,现在,不想却是这般。”
于是,又有人道:“既然太尉出亡,我等在此,亦属无谓,暂且告辞,等大尉即位时再来吧。”
说着,便一齐起身,纷纷折了回去。
朝中百官见状,只得商议道:“照此看来,太尉继位,是天与人归了,避是避不掉的。不过,太尉现在究竟在何处呢,我们须设法寻到才是。”
于是,就意想所及,派了几批精干,分头去找。
那么,重华因何避让,又避让到何处去了呢?
原来,居丧三年中,重华对帝尧的思慕,一刻不能相忘,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
眼见到了新君登基之日,其不由忖道:“前时,先帝是几番欲将帝位禅让于我。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先帝殡天,天下人之意究竟如何呢?且先避位吧,如丹朱践了大位,也未必不好,自己尽可归去,侍奉父母,尽人子之职,享天伦之乐。”
想到这里,便不谋于妻子,不告于朋友,独一人背了包裹,避让到了南河之南,搭了个窝棚,暂住下来。
且说几经打探,朝中的百官终于探得了重华的避让之所。
这时,天下人之心,已为显明,于是,百官便齐集一起,驱着车马,插着旌旗,迎重华而来。
来到南河之南,百官忙上前作礼,重华一一答礼。
后稷道:“太尉何以自苦如此呢,竟避到这里来了,现在请随我等回朝吧!”
重华听了,问道:“丹朱还没有即位吗?”
后稷道:“他怎么能即位呢。”便将四方诸侯来朝,又为辞去的情形,述说了一遍。
重华听了犹疑。
百官见状,齐劝道:“是呀,还有那来朝讼狱的,听说太尉不在朝中,亦转身而去,宁可不要辨别曲直。太尉下以济百姓之困穷,上以释先帝之忧虑,是深入人心了的。”
“还有呢,你看这坊间讴歌的,哪有不讴歌太尉的仁德,而去讴歌丹朱的呢,可见太尉是天下归心了。”
又有人道。
最后,司徒契道:“如今,非太尉归去践位,无以厌天下之望了,太尉千万不要再为推让!天下属望,都在太尉一身,如果不肯答应,则天下无主,何以对天下之人呢?若硬要立丹朱为天子,恐怕将来倒反使他受辱,爱之适以害之了,又何以对得住先帝呢?”
闻听于此,重华只得道:“此天意也!”
于是,便为升车,由百官簇拥着,归帝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