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浪迹欢场里的人,整坛的半生醉下了肚还能拍地叫板,活脱脱的市井无赖,若不是席以歌一旁拉着,指不定就掉进池子里去了。
那个时常跟在他身旁的小厮满脸叫哭,正在兴头上耍酒疯的主子哪是自己能照顾的了得,若是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回头老夫人还不得扒了他的皮,看着那张脸快哭了似的,只好谴了人一同送了回去。
杯中的残渍乱杯还能聚集下远处的斜阳,暗淡,却很好看。
一阵冷风吹来,天边的灿金云彩瞬间黑暗,后来似是做了一场梦,长安城外的短垣古道边,几枝枯瘦的素色牡丹,蓦地印到绣布上,一对双飞蝶飞过绣楼上的檐角,那处立了个浅笑的女子,落在檐角的宫灯流苏在风里摇曳,不知怎的转瞬就成了青草萋萋的孤坟,洛阳、长安总在不停变换,模糊中谁举了一串糖葫芦……
醒来正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映的屋里通明,炭火“劈哩叭啦”的响个不停,火苗也旺的紧,望着就怔了,想起梦里的事,心里清明的跟入了道似的,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瞧见外头梅枝上覆的雪掉在地上砸出坑,看着都能笑得欢快。
本该是回洛阳的,席老爷子说“年关了,怎么着也得年后再回去”,理由一道接着一道,老爷子就是不松口,只得点头应下。
年前洛阳传信报平安,说是花老爷子前几日在温室里育出了一枝桃花,颜色比倾城居里的胭脂还好看,花辞又得了几只上等的湘管,眼红了不少人,前些年进府在厨房当差的岳大娘今年抱上了孙子,逢人就说,嘴都笑得合不拢,桩桩件件俱是好的不能再好,独独没说花家公子又入了谁家姑娘的眼。
信上的瘦金字愈发的好,想必是过的极好的,研磨提笔当即就回了信,长安的牡丹没洛阳好看,席府的荷花开的极好,席老爷子说爹爹棋下的好,说是待身子好转了就去洛阳同爹爹下棋,还有上回去庙里顺便求了支签,说是天生好命,一生平安……满纸笔墨都是些琐碎,却时始终没提起席以歌。
什么时候成了这般忌讳,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除了每日去探望席老爷子一番,便再不出院子,闲暇下来就抄抄佛经看看书,沅沅发愁说“跟个出家似的”,花小期愣了愣终没说话,记得那时百里初去世的半年里,花辞隔三差五总是要抄上几篇佛经,那时她也像沅沅这般取笑。如今,是报应到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席老爷子一场大病过后,身子骨竟是越发的好,就连面色都带着几分红润,席以歌又心无挂牵的搬回了别苑,花小期听后,许久才弯着眼角笑。
每日抄经、看书、练字,一刻空闲也不留给自己,有时候下人夜起路过,还能瞧见里头的影子正抄着佛经,之后明着暗自劝了好几回,总是被她一句“反正也是闲着”给驳了回来。
就连沅沅都看不过去,偷偷去别苑找席以歌,还没见着人就被拦了下来,传来句“不见”,后头又去了好几次,同守门的小厮死缠烂打了好几回,却是没一次见着人,心下无望只得放手,回头瞧见案上一大叠的经文,低头悄悄红了眼。
“屈小侯爷要同太傅家的小姐结亲。”
消息一出,整个长安都热闹了,欢场里遇见了都要拱手道句“恭喜小侯爷,听说太傅千金长的才貌双全,是我等讨都讨不来的福气。”吹捧的跟全天下就他屈小侯爷一个好命似的。
那边捧的天上有地下无,这边合着美人手上的酒一杯又一杯,活脱脱的浪子,末了还不知足,捉着美人涂着丹寇的手仔细瞧着,惹来怀中美人阵阵娇笑,看着就跟痴了似的,眼都不眨一下,也不知怎的,只听见“噼里啪啦”的一阵碎响,再看去时,那放荡的浪子已在门外,地上的美人划破了手,哭的梨花带雨,人到了闹市里还能听到身后的只言片语。
“也有这么一天……”
“太傅千金……”
“燕子回楼里头的君莫问……”
不愿听的偏要钻进的耳朵,捏着袖子一个劲的往前走,也不知撞到了多少人。
花小期遇到屈小侯爷的时候,他正坐在燕子回楼的墙角跟,夜风阵阵的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动都不动,回过神来见着花小期,先是愣了一下,再扯出个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笑,又踉踉跄跄的往就近的一条巷子去了,都说屈小侯爷天生的浪子,可她怎么瞧着跟个孩子似的,连自个儿都不会照顾。
失眠了许多回,却是第一次走到了城门前,迫切的想回洛阳,想抱着亲人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所有的伤心委屈都发泄出来,衣服没穿就跑了出来,跑到城门跟前对着紧闭的城门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回来却遇到同样失魂落魄的屈小侯爷,想着好笑,便就笑了,就着星光游荡在长安的夜里。
谁没个心,谁不会痛,她花小期也是个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谁不会,咬着牙齿将自个儿委屈着,只是不想让他也跟着愧疚难受。
偏在情窦初开的年华里遇上,又怎能放得下,若是晚遇上两年,兴许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回闹上一场,再过上个一年半载,就能忘的干干净净,怎的……怎的偏就不早不晚的在这年华里遇上。
宫里传来消息,周侍郎被大理寺参了一本,说是当年扬州叛乱时同徐敬业等逆贼勾结,“谋逆”的罪名一扣下,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当即就下了狱,满朝文武百官看在眼里,却没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平日里交好的大人赶紧低头后退两步,生怕一个不小心连累了自个儿。
消息刚传出宫就进了席府,身子渐好正在院里走动的席老爷子当即一头栽下去不省人事,整个席府瞬间炸了祸,一大群人围在门外,只瞧见大夫一个又一个的往里头去,丫头小厮跑的越发的勤。
席以歌赶到的时候,管家正将新糊的白灯笼往梁上挂,映着白灯笼的眼似要吃人似的,路过花小期身旁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撞掉她手里的灯笼,落到阶上的棱角上戳出个大洞。
不消一个时辰,席府的檐角门楣上就都挂上了白棱,三五两条的在风里绕作一团,惨淡的模样看着都难受。
直到夜里,席以歌也没从席老爷的房里出来,门是反锁着的,谁都进不去,年迈的管家站在门口劝了几回,嘴皮都说干了,里头也没应上一句。
席老爷子一去,老管家心里不好受,偏席以歌又是个滴水不进的,花小期前来劝他的时候,一股子气都发在她身上了,。
“老爷去了少爷心里难受,做下人的看不过去都要劝上两句,哪比的少夫人这般跟个没事人似的。”人家一家亲,就只有她是个外人。
花小期摩娑着腕上的红玉镯子,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出阁时花老爷子亲手给她戴上的,说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冰冰凉凉的,摩娑的久了就有些余温。
管家就着郁气又说了几句才离去。
人呐~就是这般,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都碍的难受,一旦不在了,昼夜不分的守着犹嫌不够,旁人看了道句“好孝心”,可那满心的愧疚悔恨也只有自个儿才尝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