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熊炎全身还带着余温,一脸痛苦,双目紧闭,身体缩成一团,蜷在床上,屋里一切完好。江天面色沉重,回头问道:“李成,可有谁来过?那两位看守的士兵呢?”
“不知道,那两位士兵趴在地上昏迷过去了,被人放了药。”李成哭丧着脸说道:“我和鲁大哥带着史军医来的时候,他还昏迷着,上了药处理了伤口,他才转醒,我就没管他,出去了。中午来看的时候,门口的士兵昏倒在地,我吓了一跳,打开门进来看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我还以为他睡着了,怎么晃他都不醒来,这才发现他死了。锁被重击过,像是被打开又被锁上了。”
江天回头看着一脸迷茫的鲁贺拳,问道:“贺拳,你想想这是怎么回事?”鲁贺拳疑惑的说道:“姐夫,这事儿太蹊跷了,要说那人来杀金熊炎,怎么金熊炎都不反抗?所以说这金熊炎据我初步分析,可能是自杀。可如果是自杀,为什么看守的士兵会被迷倒,房门会被打开?所以我进一步判断不是自杀,而是他杀。还有既然那看守的士兵没有被杀死,只是昏了过去,说明来人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敌人总不会对我们心存怜悯的,所以我再一步分析这个人心存良知,绝非滥杀无辜,指不定是这金熊炎以前攻我北沙作恶多端,现在有人寻仇来了,一时闹昏了头,就杀人灭口了。”鲁贺拳款款而言,自己忍不住都点了点头。
鲁贺拳正是是鲁雪殷的弟弟,年及弱冠,不过却没有和他姐姐一样俊美的容颜,脸庞宽大,略显粗犷,颇有北方人的豪气,可是……他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不豪气!
江天无奈的看了自己的小舅子一眼道:“金熊炎可是中毒死的。只是这毒下的是什么地方呢?李成又没有让金熊炎吃什么东西。这空气中……可没什么毒物能致人于死地的。”江天嗅了嗅说道。
“中毒?”鲁贺拳瞪大那双铜铃般的牛眼不可置信的问道,那声音震得房顶都抖了一抖。
江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再好好想想,别整天琢磨着侦探小说,遇到事儿却不知道怎么办。”
鲁贺拳脸色一红,忙尴尬的避开了姐夫的眼睛,心里暗道后悔,自己在姐夫面前卖弄什么呢?只是说来怪了,自己分析的也头头是道,怎么就错了?
江天走出去,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看了史林一眼道:“内奸出现了,只是没有留下把柄。”
史林脸色阴沉,很不好看,仿佛暴怒边缘的野狼,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士兵,那两人正是看守金熊炎的人,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
“问出了什么没有?”江天淡淡问道,仿佛在问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没有!这些崽子都他娘的吃屎长大的,一个人都看不住!”史林对着地上两人吼道。
江天瞧着史林又要发火儿,忙把他拉到一边,说道:“凶手早有准备,我们没有防备,他在暗,我在明,又哪是两个普通小兵防得了的?”
史林只是冷哼一声。江天知他忍下了怒火,这才道:“凶手不是一般的狡猾,在这个时候选择下手,着实够大胆。”
“只不过昨晚是更好的机会,怎么到了今天才来灭口?看似疑惑,其实很简单。昨天这个人出城杀敌了,并且与野蛮子交手时冲在最前面。一来,方便与野蛮子接头通风报信;二来,如若接头不成,就斩草除根,免得自己被招供出来。”
“那会是谁呢?”史林眉头紧皱,一脸苦恼,北沙什么时候出现过叛徒!都把祖训忘了么?
“史云逸领兵的铁骑,李虎领军的战甲,还有李狗子那一撮儿弓箭手,那些都是我北沙的好儿郎,谁知道呢?”江天自嘲一笑道:“况且金熊炎是中毒死的,北沙儿郎谁擅长这种事情?”
“会用毒的人?除了杀手便是大夫……”史林喃喃道,忽的住了嘴,看向江天,江天也是心头一震,说道:“快些请史军医过来!我再看看金熊炎。”
史林转身,只觉得一阵风吹过,人便已经消失,身影当真如鬼魅一般。江天急急返回屋子里,扯开伤口的纱布,只见得匕首的伤口处刀口紫黑,血肉模糊,黑乎乎的血液干涸的渗透纱布,江天从旁撕下纱布一角,轻轻一舔,脸色就是一变:面纱有毒!
史林急蹬脚下,跃上战马,不多时就到了史军医的家门口,只听得月儿在里面哭着。
“爹,怎么会这样,别吓着月儿了呀……爹……”
史林浑身一震,翻墙而入,史军医平躺在地上,颈间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袍子,月儿跪在身旁哭着。史林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心已经凉了半截……
史军医去了?!怎么会?大哥怎么会走呢?
史林震怒,双目圆睁,怒火中烧!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情!现在都反了天了么?死了,史大哥就这么死了!这是自己最亲爱的大哥啊!史林不禁老泪纵横,心中那一腔怒火时刻便要喷发出来,只觉得胸口一甜,噗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江天赶到时,史林呆呆站在门口,一脸木然,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嘴角挂着一丝血痕。江天早已经猜到了结果,然而这一刻真的来了,却有些难以接受。昨天那个还是谈笑风生,戏说自己女儿嫁不出去的史军医就这么去了?
他一辈子只顾着采药熬药治病,治愈了无数人的病,为何这一刻却留不住自己的生命?江天挪步到史军医跟前,好久悲声道:“月儿姑娘,节哀顺变。”
“将军……”月儿紧紧抱着江天,哭道:“我该怎么办,爹爹怎么会这样……他早上还好好的。”
江天只是拍着月儿的肩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痛苦是说说便能忘记的么?
李狗子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却是呆呆地看着,嘴里喃喃道:“月儿命好苦啊。”眼里那一抹痛楚却是挥之不去。李虎紧紧拉着弟弟,生怕他一时冲动做错了什么事,见到弟弟没闹事,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双拳紧握,青筋突兀,眼里闪过一丝怒火!
这天煞的野蛮子,老子非灭了你们不可!或许北沙的儿郎都这么下了决心。
那天的北沙本应是充斥着收获和峡子口大捷的喜悦。然而,却因为两起杀人案,弄得人心惶惶,使得北沙原本晴朗的上空阴霾密布……
江天和史林静静坐在草垛上,看着夕阳洒下余辉,映得荒原一片血红,两人沉默无语,影子渐渐拉长……
史林身旁已经摆了好几个空酒坛子,脸色酡红,这才恨恨说道:“老子早晚要灭了那狗杂碎!”酒气冲天。
江天面容悲伤,正在埋头苦思,眉头紧锁。他想不明白,为何那凶手早在纱布上下了毒,却还要前战俘营打昏看守士兵、探视金熊炎?如此岂不是多此一举,更会露出马脚?不过对方这般小心谨慎,必然是金熊炎身上藏着天大的秘密。
史军医的死更是如一团怒火燃烧了北沙兵的心。杀史军医必然是杀人灭口。这也说明史军医知道谁动过纱布。那么必然有内奸,而且相熟。江天思索着,仿佛有一层面纱遮起了所有的真相。
只是现在一切都不需要真相了,所有人都知道是野蛮子做的。内奸?北沙军民从来不相信会有的!或许真的是大金人潜入杀了人吧。江天无力的想道。回想起史军医眼里那一抹惊恐,想起月儿绝望孤苦的眼神,江天心里一股难言的痛楚弥漫开来,一时心下悲愤,忍不住一拳打在地上,只听砰地一声,周围黄沙冲天而起,大地为之一震,史林吓了一跳,手里酒坛子一个不稳差点掉在地上,慌忙双手接住,吃吃地笑道:“江……老弟,莫要……难过,来……喝酒,借……借酒消愁……”江天望去,史林已经水痕满面,是酒水还是泪水?江天已分不清了。那种亲如骨肉的感情在顷刻间被撕裂,阴阳相隔,永不相见,这种痛楚有谁体会得了?他还会变成那副冷冰冰面孔,外冷内热的痞子么?
江天感同身受一般,难过不已,看着史林拿起一壶酒又要灌下去,一掌劈在史林后颈部,史林便闷哼一声,扑在地上。江天叹口气,扛起他朝城里走去。
城内麦子打了垛,一些人已经开始拉着轱辘碾了起来,夕阳之下的北沙,宛若一幅画卷,被抹上了金黄的色彩,寂寞的孤城,凄婉而美丽。
夜已深了,夏夜的风吹拂着江天凌乱的头发,他立于城墙上,目视远方,脸色永远的波澜不惊。他已经想了大半个时辰,一直沉默着,李成呆在旁边,一句话也觉得多余,气氛有些压抑。江天忽的眼眸一眨,说道:“小成,你再说一遍,当时什么情况?”
李成这才松了口气道:“中午我过去的的时候,两个士兵都昏在地上,我就打开门,看到金熊炎就死了。”
“门是你自己打开的?”
“是的,只不过门好像被砸过,锁被砸开了,又被锁上了。”李成谨慎的说道。想了一下接着说道:“从刀刃上看好像是用重刀砍的。”
江天叹口气道:“是什么砍的,已经不重要了,北沙会用重刀的人多了去了。只是我突然想明白了,在北沙内可能有两拨人,或许都是为了杀金熊炎。”
“什么?”李成一惊,眼睛瞪得老大。
“要是那人早在纱布上下了毒,就没必要再撬门杀人了。小成,那个金熊炎自杀未遂的事情,你跟谁说了?”
“啊?我当笑话都给路过的兄弟们讲了,大概……或许人人都知道了。”李成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心里更是惭愧,若是自己不把这事情说出去,也许那人就找不到机会下手了。
“将军,对不起……”李成哽咽道:“史军医是我害死的。都是因为我。”
江天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背,安慰道:“这哪是你的错,那凶手甚是狡猾,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到史军医家里下毒,想必绝非泛泛之辈,就算是没这次机会,恐怕金熊炎也活不过今天。”
李成只是哭得更凶,自责的说道:“都怪我,将军。”
江天把他当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回想着自己带着这个当年只有十六岁的男孩子去打仗,一晃就是四年,他聪明伶俐,勇敢机智,学了自己一身武艺,可在自己眼里却始终像个半大的孩子,从不让他带兵,只是让他学的更多的东西,少走些弯路。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舍,想起了当年的相遇。
大吴历二零二年冬,大金集中二十万兵力,一日之内攻克边城,宋岩陈退守宁银山。
那年冬天雪很大,北风凛冽,帝国刚刚历经战火,饿殍遍地,亟待休养生息。军队路经百越,在呼啸的寒风中,只见得百姓衣衫褴褛,乞卧街头,眼神孤苦而无助,军士无不为之动容,热泪盈眶。江天便着士兵尽其所能帮助百越百姓,一时之间江将军义薄云天,豪气冲天,帝国第一仁义将军如深巷酒香,越传越远。
江天不作停留,便出兵前往边城,那里大金野蛮子骚扰甚是频繁,军民苦不堪言,偏偏处于连云山脉山脚,除此孤城,别无可守,似乎更容易攻克,只是对面的大金却远离金都,前来攻城往往持续不了几日,便因缺水少粮而回去,有时候即使就地掠夺,粮草也难以供应。然而即使攻克边城,大吴境内那一片尽是山地丛林,大金骑兵发挥不了作用,止步无法前进。所以,江天才出兵配合宋岩陈在宁银山击退野蛮子。
刚出百越城,却见一少年拦路,江天奇怪,便问他为何拦路,可有冤屈。那少年说你是个好将军,我家里人饿死了,我要跟你学打仗,再也不让野蛮子欺负我们。江天见他眉清目秀,甚是机灵,就说道:“你若是碰到了我,便让你跟着我。”
那少年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忽的转身就见一颗石子飞一般朝江天射来,江天躲过,可是转瞬又是数十颗石头飞了过来。江天剑鞘急转,叮叮几声,石头尽数落地。江天笑道:“小兄弟,你还是回去找些生计,好好活下去,军队里可不是靠偷袭就成的,靠的是勇气和智慧。”
那少年说道:“那你下来跟我打一场。我输了便回去。”江天拗他不过,再者时间不显充裕,便下马与他速战速决,谁知那少年上来毫无章法一拳,江天握住他拳头轻轻一捏,少年便啊的大叫一声,朝后连连退去。江天上马,转身便走。那少年在身后大喊:“江大将军,你不守信用!我碰到你了,你怎的说话不算话。”江天一听,忽地醒悟,却只道他无理取闹,好气又好笑,不理他,带兵赶往宁银山。只是那少年跟了一路,直跟到宁银山,脚上水泡磨破了,脚底也走得肿了,却浑然不觉,依旧紧跟着。江天有些意动,可是天下大定,百姓急需休养生息,能少一个兵,便少一份负担,况且这些军队足以守卫大吴,多则无用,长叹一口气,仍不理他。第二日,江天率兵奇袭大金,一击即退,退而再攻,与宋岩陈一守一攻,惹得金军大乱,趁着士气正旺,在宁银山北麓展开混战,大金军大败仓皇逃脱。是夜,少年提着两个野蛮子的脑袋求见江天,当着江天的面道:“这两人是我杀的,我有勇气,不是懦夫。我要当将军。”
江天心头一震,仿佛想到了当年的自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喜道:“我叫李成!”
“李成?”江天略一沉吟道:“好,以后你跟着我。”
……
北沙城头,江天回过神来,扶起李成肩头问道:“小成,你可记得当年你是怎么给我说的?你说你有勇气,你不是懦夫,你要当将军。”
李成浑身一震,沉默了。良久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将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江天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当将军,就要果断行事,眼泪莫流,凡事莫慌,人前始终笑着。你要知道战场打仗,你的一举一动关系着手下数千、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生命,你给他们的只能是胜利的希望!你要善于保护自己,但你也要冲在最前面,你要给他们勇气。”
李成惭愧的低下了头:“将军,李成受教了。”
“那么你现在应该怎么办?明天你就要率领北沙的儿郎们出城,你现在却是因为这件事情就哭哭啼啼,让他们看到,你这兵还带的起来么?”江天语重心长的说道:“这事本不是你的错,莫要强加到自己头上,要承担责任,但也要放弃无所谓的责任。遇到问题要先解决,而不是先追究谁的责任。明白?”
直到多年后,每当李成忆起当年江天对自己说的这席话,都热泪盈眶,胸中充满斗志。这仿佛是李成生命中的路引,每当身处绝境,总能带着兄弟们奇迹般的生还……
北沙,那个夜晚,李成彻夜无眠。
自从江天大败大金于峡子口,大金军队仿佛一瞬间销声匿迹,连云山脉再不见其踪影,只留尚方宇守在雁城平原,与北沙相隔连云山脉。尚方宇带着军队如孤魂野鬼般在雁城平原游荡着,对北沙虎视眈眈。
除了边城,这里是进入大吴的惟一入口,不攻克北沙和边城,大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入大吴腹地,除非翻越连云山脉,然而想要翻越连云山脉,却只能徒步忍受着寒冷缺氧,没有战马,大金战斗力缺少七成……
越过北沙,无法渡过清江河,吴都依然固若金汤……大吴道道防线,永远让大金骑兵难以南下。
此为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