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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柔云神箭

秦川灵的脸色一向都很苍白,说话也文文静静的,即使在远古,也称得上是一个谦谦君子。但今天的他显然是一个例外,白晰的脸上煞气十足,因激动过度甚至泛起几许潮红,方才连连催动真气呼喝,使得现在倚靠在紫月旗下的他,精神上略显得有些疲惫。看着我走近,耸耸肩,将我递过去的水一饮而尽,清清嗓子道:“大哥,有件事想拜托你……”。我拦手止住他,“少来。自己的事自己去完成,要完完也是我先你一步。你的法事完毕后赶快撤到后山,前面有我顶着。”他目色沉寂,很无奈的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希望大哥呆会尽量不要伤害到红袖姑娘。”我没吭声,看着他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般,为何都要将爱意压抑在心头,既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许久,我才点点头,默然道:“有些事情,宁愿说了再后悔,也比不说更后悔好。”秦川灵这时反倒安慰起我来了,“大哥,事事随缘吧,你也别想多了。嗯,他们也快到了。”他的脸色说着渐渐凝重,再不理我,先是额头叩地,及后嘴唇乱颤,紧闭着双眼的脸上肌肉抽跳,一时间物我两忘,竟自喃喃祷告起来。

远方的浓雾在不经意间已变得浓白,缓缓的从高起的东南边侵漫过来。不久雾团就在我们阵前翻卷着散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渐渐已不可分辨出远方景物的形样。目已不可视,我索性长剑怀挂,紧守身前,“天蝉冥想”坚守灵台,剑气摧动之下,手中神木弓篷篷拉起。而此时随着天地间风卷云飘,天上刺空之声不绝于耳,果真是神兵天降。只听得后面的秦川灵一声“临”字,东方明庶,东南清明,南方景,西南凉,西方阊阖,西北不周,北方广漠,东方融,突地八方连动,我们稻草人的阵势竟也摇旗呐喊起来,阵前扬起的沙尘漫天飞舞,狂野的野风将我的发线也忽地向上抛起。我长啸一声,借着这股风势腾空而起,神木弓攸的一弹,一枝长箭破空而出,紧跟着一个神祉就惨呼声坠入尘埃。我空中呼啸连连,踏风而行,长箭一枝枝随剑心诀疾射而出,每枝箭在八风之中均是顺风而击,是以每箭均不虚发。众神狂怒,顺着我的啸声蜂拥而至。最先冲到我身前的是一个熊腰猪嘴的异人,抱着手中巨剑一个“力劈华山”就朝我抡过来。我冷笑一声,挂弓摘剑,鱼跃而起,在空中一记“卷帘望月”就砍掉了他的脑袋。还未等我身势落下,一支长矛又向胸口刺到,我挥剑一震,顺势切割而至,那神双手立断,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溅了我一身。可惜他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来,我挺剑上挑,已绝了他的心脉。渐渐周围神族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匝匝,我不由哈哈一笑,豪气勃发,借着风力和兵器交接之力辗转挪移,大杀八方,竟无失重之感。不一会,八风之阵突地逆转,逐鹿之野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口,众神兵在一片惊呼声中和我一起卷入,啕号呃呃,嗷嗷之音惊天动地,一时间竟都心怯魂乱。此时情景与那夜云台山十分相似,但魔无影,神有形,我的身形亦然无法控制,却依然能够凭着真气的吐纳在旋风中不断的调整穿越,青锋剑如影随形,随风疾砍,在一片剑器交碰喳喳乱响声后,神兵们如一条条死鱼般在风涡中翻了白,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血线,沽沽堕入尘埃。

这风涡极为奇异,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内旋,进而外旋。神族从来没见过如此险恶的阵势,原告指望利用浓雾的掩护下黑手的他们,在失去了凌空自由飞翔这个最大的优势后,也成为瓮中之鳖,第一次尝到任人宰割是什么样的滋味。刚开始我还费尽心力,时而急坠猛劈,时而提纵疾刺,待打到后来,却发现他们自己已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干脆横剑于涡流必经之道上,守株待兔,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不过是手腕气劲的抖动变化,却让已被旋得晕晕沉沉的神兵们纷纷如落蝗而下,伏尸在这莽莽逐鹿之野。

就在我在空中如此肆无忌惮的嗜血屠杀之际,东南方黄帝阵中牛角再次呜鸣,一阵阵怪兽的汹汹怒吼嗷嗷嚎叫如巨浪涌来,排山倒海的人流在这浓浓白雾中鼓噪席卷而至。我心中一凛,黄帝中央狮虎二营既已出动,也意味着轩辕云龙投入他最后的资本,我们守得住吗?

轩辕军很快侵入我们的阵地,插在阵地上的稻草人此刻突地爆起轰轰鼓耳的火焰,灼烤烫人的热气团,燎起草团的丝蔓,被热浪托浮着炸起,在阵地四周散射开来。原狗和鬼丸带着愤怒的长河汉子这才威吓着从四周而出,大家均是热血涌头,撼声如雷,烈火撩开了白雾,照着赤红的双眼已杀得恍若疯颠。看着此刻敌众我寡,情势危急,我也不得不放下在风涡中与神族的游斗,从空中坠下,加入这个疯狂的战团。

漫白的云雾渐变得稀薄,晨曦的光影一点点浸洒在原野上,辉映着的却是四处血肉横飞,血浆蹦溅,撕心惨叫夹杂着兵器沉闷的入骨声不绝于耳。上千头直立的猛兽冲撞着,撕扭着,杀咬砍戳,渐渐的双方战士全染成血红,脚上的土地都踩出了肉堆,只凭着各自的感觉不畏生死的冲杀。拼杀间,我只觉身前身后的轩辕士卒越来越多,怒海流云剑每转一圈就有四五个汉子拦腰而断,长剑挥砍时,往后稍仰一点就能砸掉一个人头,嚎叫着溅血倒下。不远处原狗的长刀抡下划劈,三务汉子一瞬间从肩到臂脱开身,半边身子撑着头,吡瞪着眼珠轰然倒下。双方正杀得难解难分之时,只听得半空中紫月旆旗卷角乱舞,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却听着秦川灵高喝道:“大家不要冲散了,长矛手压前,大家快到旗下集合。”

在这样的乱军迷雾之中,秦川灵居高临下,又有一对神的锐眼,无疑对形势有着最正确的判断。于是长河的兄弟们三五成群的结伙杀出重围,往秦川灵的旗下集合。跑动中,很多兄弟倒下了,他们抱住了对手的脚,即使后背被刺穿了犹不放手。活着的人又跳将着拼命杀回,一阵发狠的砍杀后救出了他们,却又在遗憾中亲手结束自己濒死兄弟的生命。我不断的来回奔杀,看到得却是一幕幕如此悲壮场景,在被围攻之下,眼睁睁看着好多兄弟晃摇着身子,在血雨中栽倒尘埃,自己却是毫无办法。于是我所能做的,只是盯住最近的敌手,憋足了全身的劲力无情的挥剑,仿佛是在发泄一种报复的快感一般。

后面再次响起了斧头破空的声音,我依然按常理用长剑往后一格,却只听咔嚓一声响,无坚不摧的青锋剑竟从中断为两截,异变乍惊之下,我侧滑卸劲,疾闪而下,却依然被利斧在后侧背划开一条血色长沟。虽是事起仓促,但还没等后面那家伙有更快的反应,我已将手中断剑狠狠的向后破空掷出,只听一声惨呼,后面一个两米多高的巨汉弃了斧子,抱着自己的下体腾腾倒退几步,跌坐在地。我忍痛一把抢过斧子,几个箭步抢上前去,就听那家伙惊惶的喊道:“我乃上天巨灵之神,你胆敢杀我,必遭天谴!”我哈哈狂笑,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巨斧一挥,他的双臂就分了家,他还待叫嚣,我又一脚将他的脑袋踩入地底,望着他朝天的乱踢的双腿,再抡一斧,双腿也飞上半空。此时前方一阵箭雨射来,我转身闪避不及,左肩右腿各中一箭,摇摇欲坠。旁边几人见有机可乘,刚想动手,从我背后却是飞出一柄光闪长刀,一格五斩,四五只人手就寸断当场。我回头一望,竟是司马长奇生龙活虎的从后杀将出来。几个照面逼退对手后,他将我往身后一背,且战且退,总算将我拖回旗下。秦川灵很快给我拔箭敷上金创药,然后冷静的说道:“现在神族和轩辕军联手夹攻,我们伤亡已经很惨重……”

话音未落,天空中无来由几个炸雷响过,一道道白炽闪电从云天深处邪恶地渲泻在我们身前,几十位兄弟躲闪不及,当场就被闪瞎了双眼。我狂怒间顾不得许多,从身上再次摘下神木弓,抡圆了朝闪电处连射两箭,但听得空中扑扑两响,一黑一橙两个女子倒栽而下,跌进地上雄雄火焰之中灰飞烟灭。雷鸣电击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而面对着黑压压冲上来的神族和轩辕联军,我们将最后的石块孤注一掷的抛出,冰雹般的石球带着甩绳的呜呜转响,砸着原野一时血气冲天。

轩辕军阵后出现了一个狞笑着的熟悉身影,他在重重盾牌的掩护下登上临时搭起的双层高台,大喝着,“杀,杀啊,杀个精光!”,依稀可以认出就是轩辕呼雷。这时我们千余名兄弟已折损近半,妖族的士卒死得死,跑得跑,也没见妖影了,大家默默地将负伤的人移到阵后,长矛手盾牌手列前昂然屹立,强弓手也搭上最后几支箭,又摸摸肩上的刀斧,等待着最后白刃战的来临。

就在轩辕军在嚎啸声中跨出第一步时,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射来第一缕阳光,不亮而晃眼的光线刺穿已显稀薄的雾里苍穹,漫天弥地的云岚瘴烟悄悄的消退,光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动浮幻在紫月旗上,竟似泛起朵朵花葩。秦川灵见此情景,马上举旗疾呼,“天佑长河,誓灭轩辕!”话音未落,原野的北面一阵尘灰散漫,成千上万只脚步声隆隆闷响在逐鹿之野,渐渐那种骜骜呜哞越来越近,突地在轩辕军中的人堆中猛响起凄厉的呼哮。我举目远眺,终于看清了,深邃的眼洞,银灰色的皮毛返照着夺目的光辉,“让疲惫的血丝映红黎明的前夜,逐鹿的土地将因我们而疯狂。”想到这句偈语,再看着如此壮阔的狼群,仿佛吐没了天际的云丛,给朝霞劈出一条辽阔的大道,我不禁热血沸涌,勇气倍增,举斧大喝道:“狼族兄弟来支援我们了,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冲!”

将神木弓扔给身边的琳虫,我举着板斧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带领着大家冒着密集的箭雨唬唬嗷嗷和轩辕军对冲而出。鬼丸长枪居左,原狗长刀居右,司马长奇居中策应,朝着狼群奔袭过来的方向就接应上去。这是我第一次持斧战斗,全无招数,幸赖此斧锋厚无比,一轮狠命狂劈,挡路的刀盾手一触即溃,一斧即被连人带盾劈成稀泥,竟是无坚不摧。我冲在最前,一路劈杀后率先踏过一排排血肉模糊轩辕众的尸身,迎上狼族弟兄。但见群狼的战术更是惨烈血腥,它们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以五对一,甚至十对一的比例对轩辕从最强悍的狮虎二营进行着毁灭性的围歼。它们个个瞪着眼吡着牙,叱叱号嚎着纵身飞击,咬住狮虎人的咽喉后就再再也不松口,任任对方在自己身上如何的砍杀,只到对方断气方才罢休。如此不惜同归于尽的歼灭性战法,难怪神族全都远远飞离这片区域,聚在一起索性在一旁观战罢了。

“妈的,明月那兔崽子死到哪去呢,现在还不出现,想给俺们收尸啊!”原狗的长刀已经被劈出多道断口,血红的身体发出沉重的喘息,看得出接战的恶战使这样的铁汉也有了力不从心之感。我现在也很困惑,明月难道现在还为东方苍颉的死而感到犹豫不决,但口中仍肯定的说道:“再坚持一阵,现在还没到时候,咦,鬼丸怎么不见呢?”这时只见一个兄弟急匆匆跑过来,“大哥,鬼丸哥向东北绕行,袭杀轩辕呼雷去了。”还未等我有所反应,只听得后面司马长奇低呼一声,“不好。”继而朝我一拱手道:“大哥宽心,长奇这就接应鬼丸去。”我怔怔的点点头,他转身几个疾奔就跑没影了。

在扑天盖地,汹涌澎湃而来的狼群之中,我很快就发现了大黑。并不是因为它的模样好认,而是因为他口中叼含着的那柄剑,那柄古沉萧瑟,带着黯淡血腥,又隐隐泛着青色莲华的长剑。我冲上去抱住大黑,它把剑塞在我的手中,我将全身真气贯入,剑在原野上再次爆发出可同日月争辉般的清光,将本已稀薄的雾气驱散得一干二净。此时就听后山一声声萧萧长鸣,高地之风深长悠远,强劲有力,啸叫着掠过大地,直至旷野深处。我知道,明月的马队终于发动了。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天马在原野上驱驰的壮观,只见一道道长长的银色利刃从山间迅疾如电的切出,势不可当如劈波斩浪般将轩辕众杀得七零八落,血肉横飞,只是一个晃眼的功夫就冲到轩辕呼雷刚搭好的两层高台之前,后面的人继续冲至,水桶般粗的青杠硬木借着这股无穷马力重重的戳扎在台柱之上,高台在瞬间土崩瓦解。交战的双方在这一刻无不是瞪大了眼,像是在欣赏奇景一般,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是,南边已传来神农众的奔冲呐吼,开始向轩辕军溃乱的右翼进行冲击。

神族之众现在却已是退到天际尽头,应该是退却的前兆。但见云蒸霞蔚处,七色云气交错盘旋,恍然间一朵红云缭绕,冉冉向秦川灵所擎紫月旗下疾奔而去。我看得眉头一皱,忙让原狗领着大家继续向前冲杀,我则返身向那朵彤云追去。那朵彤云倒是飘得极快,很快就在秦川灵身前落下,琳虫在后带着几个兄弟压阵,正将神木弓吱呀呀拉起,却被秦川灵一脸肃色的止住。只听“嚓”一声响,一个身着胭红轻衫的女子手持芙蓉宝剑平平架在秦川灵的喉头,轻启玉齿凄然道:“我只想最后再问你一句,你还回去吗?”秦川灵恋恋地望着她,却还是肯定的摇摇头,不觉间颈项已被拉出一道烈烈的鲜红。我忙加快几步赶上,急道:“红袖姑娘,有话慢慢说。”不料她见我之后,眼内更是杀意大作,手中长剑辗转反侧,从秦川灵喉头移开,带着一股冰封刺骨的寒气向我径直袭来。我方侧身避剑,只听红袖身后一声弓弦急响,与此同时一道白影从旁纵身而起,抱住了红袖,在地上滚了几滚就再不见动弹。诧异间,琳虫哎呀一声惊呼,神木弓手中陡然坠地。红袖则是木若痴呆般从血泊中爬起,再也顾不得理会在一旁的我们,扑上前去将秦川灵紧紧搂在怀里,口中呜咽着挤出一种令人惊悚的尖啼,谁也听不清叫的到底是甚么。

她抱着秦川灵趔趄着,摇晃着,我示意兄弟们都暂且退在一旁,独自缓缓上前,嘶哑着声音说道:“姑娘,我这有药,你给他先敷上如何?”红袖望着我,腾腾倒退了三步,带着一种极其恐惧的厌恶嘶声道:“你这个恶魔,阿灵是我的,你们休想再得到他。”说着她将插在秦川灵背上的长箭狠命一拔,可怜秦川灵一声撕心厉喝,竟是命绝当场!

在场所有的兄弟们都震惊了,全都恼怒得青筋爆裂,纷纷举起兵刃就待上冲,将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乱刃分尸。我一咬牙,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举手示禁道:“都给我站住,让她走!”大伙全怔住,眼睁睁看着她化作一朵红云,将秦川灵的尸身裹在其中,凌空而去。看着大家都是一脸愤懑和不解的望着我,我咬咬口中苦涩的嘴唇,“这是秦川兄弟先前交待下来的,希望大家能满足他这个遗愿。”琳虫此时一脸的痛苦自责之色,扑通一下就跪到在地,失声哭道:“大哥,都是我不好……”我抬手将他拉起,半晌方道:“你还是条汉子,就替秦川兄弟把旗扛上。”说完从地上拾起神木弓,转身又朝前方战场奔去。

此刻逐鹿之野上的厮杀已接近尾声,轩辕军在明月所领天马战阵的冲击下,早已溃不成军。前有原狗呼啸着冲杀,后有鬼丸和司马长奇奋力的堵截,北方群狼奔袭源源不断,南面神农众喊杀连连,轩辕军实质上已丧失掉实际的战力。但知道最终决战将会以一种什么方式结束的,却没有一个人。有的人猜中了部分的开始,有的人猜中了部分的结果,可惜,大家都不是幸运者。

异变发生的极为突然,就在我军大都认为胜券在握时,从地底发出一阵沉闷的轰轰冲撞撼耳声震耳欲聋。一道巨大的裂痕自原野上猛的裂开,窜出一团黄灿灿的炫目光焰,刺得人满眼顿黑,那只我怀疑的凶恶怪兽如恶梦般张牙舞爪地从逐鹿之野冉冉升起。牛头、鱼尾、蛇躯、鳞身、虎眼、帝额、敞眉、豸鼻、鹿角、鳄刺、马鬃、鹰爪、鼍足,吞云吐雾,威武不可一世,这就是神农天风所述中轩辕鼎所炼制成的世间最强怪兽:龙!

由于东方苍颉今晨的暗示,我们虽然迟疑,但还是依着早前预备之策,化整为零,有条不紊的四散开来。讽刺的是,就在我军后撤之时,残留的轩辕军反而显得是不知所措,看样子他们并不明白半空中悬浮的这只怪兽倒底是敌是友,吓得在原野上如无头苍蝇般慌恐奔蹿,四散奔逃,轩辕黄帝的保密措施看来显得过于的完美。唯一令我费解的是,那龙在空中停留半响,既未喷火也未吐水,宛如痴呆一般,我暗想,难不成这龙的脑子是用猪脑做的?

但就在我皱眉深思时,那条黄龙却突地就俯冲而下,刚硬的利爪贴着血色的原野呼啸而过,数十条还没反应过来的轩辕汉子胸前只不过被略微带一下,血花花的肠子就被拖得漫天飞溅,伴着惊怖的哀号渗染在腥红的天际。我见此情景,脑袋嗡一下发大,全明白了,原来这条龙压根就是敌友不分,完完全全是一个刚试炼出来的半成品。轩辕云龙为求反败为胜,居然就这样孤注一掷的把它给炼制出来,实在有点撞大运的意味。

那龙沾了血腥,双眼更是鼓得浑圆通红,猛一声嚣嗥,发狂似的在原野上突进,所至之处无论敌友,皆被撕心被腑,无一幸免。我心内大急,用神木弓连连发箭,却丝毫奈何不得它身上坚硬的鳞甲,竹箭纷纷触甲而坠。正焦灼间,只听前方鬼丸一声疾呼,“兄弟们,快趴下去,那怪物只猎杀跑动的人。”此言一出,逐鹿之野上叭叭一阵乱响,无论敌友全部横卧在地,一时竟是万籁俱寂,风过无声。

那蠢龙陡然间失去了目标,顺着这最后的叫喊声望去,赫然就发现了尚自持枪站立高喝着的鬼丸。我见势不妙,忙纵身朝鬼丸跃去,断喝道:“快卧倒,此物我来应付。”孰料那黄龙来去势奇快,竟后发先至,龙爪急抓向鬼丸的前胸,鬼丸长枪一封,咔嚓一声被抓为两段。鬼丸借势侧翻,那龙爪却是更为灵活,随着龙身一转,如影随形般再次罩住鬼丸,漫天爪影从半空中嗷嗷暴吼的疯袭直下。就在鬼丸这命悬一刻之时,一条瘦削人影毫无惧色的穿入这死亡之爪中,用尽全身气力将鬼丸推出龙爪所及的范围,长刀反切出一道悱恻的弧线,在空中生生劈出一阵嘶空雄浑的风哨,迎上扑面而至的龙爪。我此时也挥舞着日月神剑匆赶到,见此情景,不由咆哮哀号一声,“长奇,不要啊!”但为时已晚,犀利的龙爪同样毫不费力的抓断了在半空中飞舞的长刀,进而向前挺进伸入他的前胸。在这刹那间凝固的空间里,我手中的日月神剑也带着汹涌的气浪,排空的怒吼,猛斩在那只龙爪之上。血光迸溅中,偌大只龙爪应声而断,插在司马长奇的胸间一并坠落。还未等我来得及接住他,呜呜哀号的黄龙舞动着剩下的龙爪又接踵而至。我紧守“海天一线”之式,大喝一声,“开。”日月神剑精光乍现,剑身上七朵白莲受剑气催动,从剑上层层叠叠地弥漫出一片轻纱般的乳白,在外围结成道道绢纱般的莲印,将无坚不摧的龙爪极有韧性的反弹而回。但黄龙受创后这狂怒一击,威力也委实太过强横,将我连人带剑按入地底一丈多深。我的虎口也被震裂,粘稠的鲜血顺着胳膊夹着土灰往下直淌。

待我一跃而起,跳出土坑之时,那蛮龙忌惮日月神剑的威力,早已飞远,在高空中恶狠狠地盯着我,欲侍机偷袭。我剑心诀只觉芒刺在背、骨鲠在喉,朝天挥舞几剑,但终因距离太远,剑气不能撼其分毫。而鬼丸在一旁已扶起司马长奇,正拼着全身气力给他灌输真气,眼见得长奇气若游丝,我心内不禁大急。顺手从身上摘下神木弓,就待搭箭,突地想起当年救方雷女节时用剑射杀大蟒一幕,难不成如北玉痕所说,三宝合一,另有奇效?一念及此,我将日月神剑扣于神木弓之上,剑上无光,气蕴三寒,拉起浩然剑气满布神弓,随着长弓抡圆宛若满月,弓剑通体均是一阵金光烁亮,只听得腾一声弓弦弹响,日月神剑化作一条青龙直贯长空,神木弓四周乍开万朵白莲,落英缤纷中悲悲怅怅传来黄龙最后一声惨凛的嘶嚎。刹时间,剑消龙灭,浑身脱力的我一下瘫倒在地,仰望着浅色苍穹只余几朵白云悄然从头顶掠过,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场恶梦而已。

这时明月率领马队再次如风驰电掣般在辽阔的原野上卷起,大风吹拂着白马鬃毛飞扬,发出曳曳的呼声,带着天神般的凛凛威风,对战场进行最后的扫荡。随着远处一匹白马跃然而起,马上之人由上至下凌空一击,雪亮的剑刃上淬练出一串璀璨的亮光,一颗斗大的人头被削起遥飞天际。跟着明月纵马取头,令三军辟易的嚎啸在原野上慨然传来,“轩辕呼雷业已伏诛,你等凡弃械不战者,可免一死。”他在马背上崇峻挺拔的身影,配合着纵马的狂奔,寥寥数语间迸发出那样无与伦比的气概。呼啸的疾喊,带着铁骑的冲刺如春雷滚涌在大地,磅礴的杀气在挥舞的长剑上怒击出浩瀚的狂涛,一股舍我其谁的霸气随着马前一个个顽抗对手的倒下彻彻底底征服着逐鹿之野。

轩辕军业已完全全线崩退,琳虫所擎紫月长旗所指,长河兄弟踏过一排排轩辕军的尸体,跟着明月的马队嗷叫着向前追击。我调息片刻,挣扎着站起朝前紧赶两步,扣住司马长奇的手腕,将真气顺着鬼丸打开的脉胳源源贯入。两股真气大力冲撞之下,终于将司马长奇本已封闭的“气门穴”生生撞开,插在他胸前的龙爪也扑一声被逼弹而出。司马长奇楮瘦的手慢悠悠唿唿动了几下,仿佛要努力想抓住什么,干裂的嘴唇里含糊不清呓呓自语着,“萍萍……萍萍……”,还未等我发话,鬼丸已猛地站起,含泪道:“大哥,我这就去接萍儿过来,你们一定要坚持住。”我点点头,鬼丸忙匆匆离去,琳虫过来接了他的位置,此刻就听得司马长奇在昏迷中魇语着:“娘,对不起,我,恐怕不能,不能再照顾妹子了……”听得此话,我恍然大悟中,却又是一阵阵莫名悲痛。这些话为何不能早些说呢?大概他是因为无凭无据,更是惹人生疑吧。可就如此离去,那岂不是更留下了终身的后悔和遗憾?看着他被抓碎的五脏六腑,现在也仅能凭着我和琳虫的真气和他自己顽强的毅力在苦苦支撑着,我们知道,这只是在维持一个美好的梦境而已。

鬼丸和萍姐不知是什么时候到来的,真气过度的消耗已使我浑身虚飘,眼皮子都沉重的难以撑开。恍惚中一只手将我拉开,另外一只手又将我有力的扶住。我看着他们,勉力点点头,终于支持不住,躺了下去。高萍看着司马长奇,一下却应不上话来,显得是极为尴尬。琳虫忙在一旁说道:“司马兄和你是一母所出,他是你的亲哥哥啊!”鬼丸和高萍同时怔住,回忆起生平种种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掠过,所有的误会和猜忌在这一瞬间都烟消云散。鬼丸的脸色青红不定,愧疚之情完全发泄到那双肉掌之上,反复催动的真气凝聚起浓浓的纯白朝雾,恨不能将司马长奇渐渐消逝的生命全抓在自己手中一般。

我看着心急,把嘴唇狠命一咬,借这股痛意撑着坐起,从旁骤然横亘出一掌贴在司马长奇的后心,将全身功力酝于掌间,朝琳虫点点头。琳虫会意,单拿一撤一收,重新接替在我掌力所在位置。我长吸一口气,撤掌后从司马长奇后顶“风池穴”上通体打下,鬼丸和琳虫两道真气也驰然跟上。三人屏气凝神,毫无杂念,全力施为,只听司马长奇头顶一声嗡嗡闷响,其“泥丸穴”上崛升起三朵雾状白莲。他更是须发皆张,眼前突地一亮,吐出一口鲜血,苦笑道:“三花聚顶、六轮识转,多谢兄弟们了,长奇不悔此生。”他说着将萍姐的手牵贴在他的心前,轻扬起黝黑的脸庞,带着轻愁的微笑拂过他的眼角,“我爱你,娘也是。”说完,他晶莹的眼睛里闪耀出一抹风雨浸透般悠远的温润光泽,在风中含笑和我们离别而去。清晨初生的阳光懒懒铺洒在他的身上,他忘掉一切非难了。

明月和其他所有的兄弟们都围上来,默默地站立在他的身前,互相搀扶在一起,深埋下头,行鞠躬之礼。我调息很久后,也站了起来,拉开趴在司马长奇身上已哭得梨花带雨的萍姐,将琳虫手中的紫月长旗包裹在他的身上。我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天心戒上已越来越深的靛蓝,怅望着大家片刻后,终于坚决的说道:“我马上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不能回来。”大伙听得此话,人群之中一阵骚动,议论疑问之声不绝于耳。我不得不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以来和大家一起生活和战斗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每个活着的,还是已故去的兄弟,你们的音容笑貌和昂扬不屈的斗志,都将永远伴随着我走完剩下的漫漫长路。我想,无论我们身处何方,我们长河兄弟追求自由和美好的雄心不会改变,我心誓与大家永在!”我说完走上前去,和每个曾经并肩战斗的兄弟们一一拥抱,一直勉强抑制的热泪终是滚滚而下。我重重拍打着他们,亲吻着他们,深情的凝视着他们。明月、萍姐、琳虫、鬼丸,最后我抱起大黑,把左臂放到它的嘴边,作了一个咬啮的动作,朝他肯定的点点头。只听它仰天一阵长嗥,而后凶狠的扑下,我的臂间点点殷红飞溅,留下一排齐整的狼啮之痕,也算是来远古一趟最好的纪念吧。

诸事交待已毕,安排琳虫和鬼丸率大家返回长河,借了明月的一匹马就待上路。琳虫拍拍我的肩膀,“大哥,真的不再等原狗回来呢?”我吐吐舌头,“等他回来砍我头啊,呵。时间太仓促了,你们替我道个别吧,西王母和北玉痕的最后一战我还想去看个结果。”鬼丸忍不住又抱住我大哭起来,“大哥,你到底要去哪啊,我们跟着你走难道不行吗?”我无可奈何的指指手上快速闪烁着蓝光的天心戒,苦笑道:“几千年后,还是那个叫长河村的地方。”又将明月叫过来,“小子,方雷女节我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哦。”明月嗯一声点头答应,却显得是神情恍惚,也不知还在想什么其它的心事。

我背起巨灵神的大斧,手握神木弓翻身上马。白马一声萧萧长鸣,凌空而起,在我挥手告别之后,往西绝尘而去。顺着长河纵马狂奔,一路电闪疾驰,不过半日就来到昆仑山脚。刚沿着山脚踏入河谷,就见北玉痕盘坐于河边,手捏莲花法印,一袭白裙被体内内蕴发的白光照得水洗缎亮,恢乎间俨然有出尘之态。我忙侧身下马,刚想出言相询,她已微开凤目,讶然道:“你还未走?”我凝视着她,“想走,但还有很多人放不下。”北玉痕此时面纱恍然隐去,又恢复当初燕琳娇俏可人的模样,嫣然道:“包括我?”望着她那似水柔情,若雪缠绵的目光,好似正馈赠给我一份眷恋的勇气和温暖的情思。我情不自禁牵握住她的手,但捏住的却是一节节森森的白骨。我怔住,不敢再动一动,生怕再次破坏她身上完美的和谐。她的长发随风摇曳起来,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恰有一种黑魆魆的朦胧。渐渐她的冰肌消逝,只留下一座光华耀目的玉骨披着纱白长裙在轻风中飘舞,远处的河谷,不知从哪儿传来低低的苍凉曲调:昊天苍苍,地野茫茫。死后归阴,生前归阳。生则有灵,死则有乡。魂兮魄兮,故土有藏。

这令人感伤,惆怅的歌声,让我陷入一种漠漠而隐秘的冥想之中,在天籁中,我仿佛能体会到那一种焦灼、迷茫和坚定的情感。北玉痕因没有必胜西王母的把握,将众神诱至天界后又绝了他们的后路,最后因寡不敌众,而从舍身崖下的乾坤井飘然坠下,丧失了所有法力。在这瞬间的永恒里,长河喷洒出来的水乐,轻柔飘渺着像薄雾的细雨,又像梦幻的纱裙,在我的心海中淋淋漓漓,尽相挥洒,最后一点一滴啃蚀进我的心岩之中。

随着河谷外一声骏马骄嘶,眼前幻境登时四分五裂,脑海中一阵巨烈的爆痛,使我一头栽在长河流水中,狠命着浸泡着,直至一双刚劲有力的手将快窒息的我攸地拉起。那静静的黑瞳,以他独特的抚慰人心的深邃,切断了我纷乱的万千思绪,清心诀护体油然而生,一切又重归于自然。我抬头望着明月想微笑一下,可笑容尚未展开又收敛起来,苦涩里又不知是埋葬着多少的伤感。终于,我还是是从翕动的唇边,勉强迸出一句,“拾点柴,将娘娘化了吧。”

火焰在正午的阳光下和缓的飞舞,好似金黄的花瓣在她窈窕的身影上无声的洒落,长裙玉骨伴着秋虫的低吟化为一缕缕清烟向西南飘去,悠悠消逝在山外,一切恍如梦境。我的开山掌力云卷轻拍,将击碎的青石连带着灰烬尘埃一起融入滚滚的长河,世间最后一个魔女的记忆也永远尘封在我的灵魂深处。恍然间,我轻轻挥臂招手,再会了,这白云横断,清流潺潺,茫茫林海,巍巍青山!

纵马回旋东驰,明月依然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我没有回头,但也能感觉到他那期待的目光。我犹豫着,我真的能带这个孩子回家吗?但如果能,那为什么不呢?也许不妨先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再劝解他也不迟。主意已定,方待分诉,却听得远处的山岭骤然间传来惨叫声,沿着长河咣咣回响,听得人有些发怵。

跃马冲上那座横空翘突的山岭,鸟瞰而下,只见山谷间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上黑压压围着一圈妖怪,中间竖起一根木杆,挂着一个斗大的头颅,看不清是谁的。而木杆之下又用老藤密密匝匝的绑定一人,浑身血流如注,披头散发的厉声咆哮,其状甚惨。细听之下让我浑身一哆嗦,一旁明月也吃惊道:“这声音,好像是原狗大哥。”我心火陡胀,正待驱马冲下山去,却被明月从后拉住,“大哥,原狗大哥一时还无性命之忧,我们不妨先下山潜伏起来,然后再侍机救人。”我听得有理,也只好憋着气和明月一道牵马下山,找处隐蔽的密林向外窥视动静。

走近凝神观瞧,才发现原狗不仅是全身被缚,而且腿骨、手骨均被竹签死死钉在木杆之上。旁边站着天情天恨二妖,正拿着铜匕刀顶在原狗胸口,一刀刀肆无忌惮的划下,一任赤血流溢,染红了他们脚下的土地。我看着双目如火,摘下神木弓,搭箭拉弦,正准备吩咐明月骑马去救原狗。回头却见明月一脸呆滞,嘴角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却偏偏发不出话来。我不禁一拍他的肩膀,奇道:“你在干什么?”明月痛苦的抓揪住自己的头发,呓呓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东方伯伯说我爹早已亡故,为何头颅会挂在这里?”我闻言大惊,往木杆高处望去,上面悬吊着的赫然就是黄帝轩辕云龙的人头,不由讶然道:“你确定他是你爹?”明月咬咬嘴唇,肯定的点点头,伤感的说道:“我从小和娘一起长大,爹过来很少,但样子还是记得很清晰。我满十岁那年,爹还很高兴的摸着我的头,说我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可也就在他走后的当天晚上,一群强盗放火烧掉我们的小屋,在我的眼前将娘折磨至死。东方伯伯就是在那时救了我,告诉我说爹也被他们害死了,但仇他已替我报了,要我以后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就好……”

我倒吸一口凉气,暗道明月原来是轩辕云龙的私生子,那伙强盗,十有八九是轩辕呼雷指使的。须知事关大业传承,从古至今,都是刀光剑影,步步溅血。只是明月身上却背负着太多的孤独,无穷的压抑,如果没有东方伯伯和长河兄弟们热血的浇茁,现在也许就像轩辕呼雷一样成了冷绝嗜杀的妖魔,而死无葬生之所。东方伯伯送他来绿林避难之时,想必也是有所考虑,索性断绝他复归轩辕家的念头。只是,上述这一切,我又如何好向他解释呢?

正犹豫间,从群妖之中盈盈走出一人,揪住原狗的发端,将他的头蓦地拉起:“你说,桑猫到底去哪里呢?”我浑身一震,直直呆怔住,不知神农丹凤为何来到这里。和我平日所见极为不同,她娇俏可人的脸上散出阴凛冰冷的寒光,白煞煞的甚是慑人。原狗全身动弹不得,但一双陶铃般晶晶烁光的眼睛瞪得甚圆,毫不示弱有气无力的骂着:“就你这只骚野雉,也敢配俺大哥。他奶奶的,只够格老子日沟子,上次没爽不,下次要不日死你,爷爷俺是狗娘养的!”神农丹凤气得甩手给他两耳光,却不曾想原狗脸皮又厚又硬,反面把自己的手打得很痛。正待吹揉时,从后面大步流星赶上一妖,轻握着她的手小心抚慰起来,柔声道:“娘子,你受惊了,让为夫替你吹吹。”我看着直摸鼻子,怎么也没想到神农丹凤居然和西门豹走在一起去了,也算得上一段别也风味的人妖联姻,但他们的蜜月能维持多久可就不得而知了。这时西门豹再次揪住原狗的头,怒气冲冲搧他两下,前前后后晃摇着他的头撞击在粗木竿上砰砰直响,振臂向上指道:“我族两大仇敌,轩辕黄帝和端木原今日均已伏法,大家血耻之日也不会太远……”

此时就听身旁明月抑制不住一声惊讶的轻呼,显然是不能接受这个意外的事实,原本半蹲的身子一下瘫坐在地,吓得林内一群麻灰雀噗愣愣的飞起。西门豹发觉情况有异,忙停止他洋洋洒洒的训话,往我们这边霹雳一声怒喝,“谁,格老子滚出来。”我压低声音对明月说道:“我呆会出去搅乱局面,你去救原狗。”看着他失神的样子,我抓住他的双手用力一振,最后说了一句:“明月,你永远记住,你爹是你爹,大哥是大哥,你就是你。你的路始终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轮明月,谁也不可能代替。”

我从林内走出,径直走向对面黑鸦鸦,越拥越多的妖群,稳稳地仿佛是走在寥无人迹的古道之上。群妖攸地随着我的脚步后退,如潮水般闪出了空当。我昂然前行,直至西门豹气急败坏的大喝一声,“拦住他!”我这才神色平静的摘下神木弓,面对着缓缓压上的群妖,拽弦一箭射出,最前面的八九个妖怪首当其冲,像穿糖葫芦般扑愣愣穿心而过,如树根摔倒在地上。神农丹凤见势不妙,将黄铜匕架在原狗的咽喉,尖声嘶叫道:“桑猫,你再敢走近一步,你兄弟的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我目光如电,直直射入她泪朦朦的眼帘,冷然道:“丹凤,你不要逼我。你放了原狗,我们还可以再谈。”神农丹凤双眸迷离,脸颊上现出一抹奇异的红晕,但随即又恢复先前的冰冷,“那好,我要你抱着我,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可愿意?”我点点头,在她一旁的西门豹却忍不住喝斥起来,“你这个****,到底想干什么?”神农丹凤转过身,寒凛的目光刺得他不由倒退一步,才愤愤不平的住口。

我望着她走过来,又瞅着手指上的天心戒蓝光疾闪,突然想起黄伯常念叨的一句,“走过来的脚印,犹如别离的诗行。”来形容此时的情景是何等的贴切。我完全猜不到她要问什么,我只是想着我要走了,而且要救出原狗才能走。我只能抱住她,任凭她偎依在怀中疯狂的亲吻,一直到她搂着我的颈项开始问那句:“这么多年以来,你从始自终,有爱过我一次吗?”紧接着我后背一阵刺痛,一柄薄薄的利刃,无声无息的从背后蹭入,刺入三分却又停下来。她眉峰淡扫,闪耀着从未见过的光明,“桑猫,不要怪我。师父说,人死之前一定会说真话,我不要你骗我。”

我盯着她晶莹的双眸,带着无限的忧愁,如海潮般冲击着我的心防,她在期待着什么?方雷女节说北玉痕的信中提到她杀我以后可以成魔,那她为何还不下手?什么叫做爱,是和静儿在一起的快乐,对颜龙玉的怜惜,还是和江沉玉那样的相知和眷念?我很努力的思索,但终究还是无法确切的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沉静而恳挚的回答道:“对不起,可能每次都差上那么一点吧。”

她脸色更显苍白,手腕在我背后颤抖,带着银刃牵着我的皮肉搅动。我只好将全身功力都汇集于些,若她的刀再下一分就会被弹射而出。一阵紧张的对峙后,她终于抽回那柄银刀,把刀口上带着我体温的鲜血舔舔,嘴角挤出一丝悲凄的笑容道:“师父说杀自己最爱的人可以成魔,可如今大仇已报,你死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也许鲜花本该在最美丽的时候凋零,才把瞬间留以永恒……”说着她将项间鸳鸯翠玉坠解下,重又给我带上,望着我的眼睛洋溢出夺目的光华。继而嘴角里流出一线殷红,满头油亮的乌发性刹那间变得雪白,光华逝去的双眼缓缓合上,执银刀的玉手悄然垂下,软软的躺在我的怀中,竟是玉殒香消。

银刀轻轻落在地上,敲砸在我的心头却是嗡然作响。她在刀上浸了毒,我却没有一丝一毫憎恨她的感觉。浑身开始有些麻籁,无数蚁虫子在肉里蠕动,更多的却不像是中毒的征兆。脚步虚浮间,西门豹染红着双眼带领众妖兵却已嚣吼杀至,我晕沉沉抡起身上的巨斧冲迎上去。一阵血肉横飞后,就听得粗木杆下两声惨叫,血光迸溅。闪身抬眼观瞧,原来是明月纵马飞驰到了杆下,弓射天情,剑劈天恨。接着他极其利索的砍断绳索,将奄奄一息的原狗一把提到马上,返身便走。西门豹气得暴跳如雷,也顾不上我了,脸上横肉狰狞如沟,狂怒道:“还不快格老子追,射死他们!”我借着这混乱之机,抱起刚才弃下的神农丹凤的尸身,往相反的方向一顿劈砍,杀出重围往山坡密林内扑去。

箭矢在我身旁不断的掠过,毒素在身上不断的滋长,但心中那种复杂的感情和意念,比箭风和毒素带来的恐惧更为痛苦的纠缠着我。我毫无思绪的向山上跑着,只是凭着多年来的经验搅乱踪迹,迷惑敌兵。不知跑了多久,回头看群妖似乎都被我甩掉了,才在山上较隐秘之处找到一大块青石,倚靠下来稍作喘息。待得静下心来,运功逼毒时,闻着一旁神农丹凤身上幽幽的含笑花和茉莉的香味,往事如缈缈云烟,又清晰的飘洒在我的心湖上。

昆仑山脚,瑶池之畔,升仙阁内,长河流水间一幕幕情感的萌生,伴随着更多的却是利益的角逐。我无法控制住对她摈弃自身作法的深深厌恶,但对那种美丽的摧残却有种发自内心的怜惜。我是那样的不满她,却又不由自主的去帮助她,到底是对弱者的扶持,还是情意的关怀?

我却无法回答自己,有些晕晕的闭上了眼睛运功疗伤,没一会却蓦地被山坡下不远处一声凛凛暴喝惊得跳将起来。“大哥,你在哪啊!原狗来救你来了!”我听着不禁一阵哑然,不知道是骂他还是该感谢他。但想来此时此地,又怎能让他一人置之于险地呢?只有长啸一声应道,“狗子,大哥就在上面。”说完大斧往地上纵横划过,刨出一个四方的地坑,将神农丹凤放下去,跟着掌心翻吐,满天紫红绢纱般的黄蕊小花纷纷摇曳而下,落入坑内。最后将青石从上推过,覆压在土坑之上,大斧再次抡起,在青石东面斩凿出四个大字,“丹凤朝阳。”

刚刻上字,原狗就顶着满头重叠而茂密的树叶,从林中穿出。还未等他发话,我一脚就将他踢翻在地,身后四五支利箭贴着他的背脊嗖嗖飞过,算是又让他逃过一劫。我偏向将原狗拖在青石之后,将身上剩下的所有金创药都抖落给他,紧接着摘弓发箭,谁知林内几声闷哼过后,一切声响仿佛落入深潭一般消失无踪,又陷入短暂的寂静之中。

原狗身上中了三五箭,竹箭杆已折断,铜箭头却还在肉里,伤口尚浅,用齿绿草糊着,看上去并无大碍。我前真气一催,扑扑几响,箭头坠地,又重新给他敷上金创药。他勉力想支撑着坐起,可终因重创在先,后又疲劳过度,半晌动弹不得。我们彼此默默望着对方满头污垢的脸,只有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

“呵,傻狗子,二十多年过去了,也没看见你长进点。”我仰望着夕阳从枝叠枝,叶叠叶的缝隙中钻进来,给人一种亲切而温暖的感觉。“哼,大哥不是说,头可断,血可流,兄弟之情不可丢吗?我可不像明月那小兔崽子,胆小如鼠,就知道逃跑。”原狗黝黑的皮肉中绽放出无匹的战气,将他的浮燥和浅薄冲消的一干二净。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调息一会后,将他一把拉过,真气由他后背“大椎穴”浩然贯入,疏活了他的经脉,笑道:“好吧。不怕死的汉子,咱们这就冲下山去。”我刚往前冲,就听到西门豹像头野猪般嘶哑着嗓子一声嚎叫,“逼上去,杀!”一群群妖族刀盾手将周围树木齐齐砍倒,挤靠在一起鱼贯而上,但在我的扬弓连击之下却是前进缓慢,让原狗一顿凶狠的冲杀很快就破出一道口子。长箭很快射完,我俩前后齐声长啸,一蓬蓬乱发披散乱跳,掂着刀斧就待下冲。却不曾想从妖族刀盾手后又冒出一排排齐人高的大弓,每弓均由两妖齐拉,弓弦震颤间箭呼声响,来势既沉且快,闪避中两人不得不硬接几箭,虎口均震出血来,不禁心下骇然。我和原狗第一次见到这种排弓劲驽,只有边打边撤,指望寻路下山,没曾想往后退不多时,竟是一处悬崖的边缘。但见崖下千重云雾,万丈深渊,隐隐传来长河流水的惊涛拍岸之声,在崖间纵情回荡。

我不过怔了一会,很快地从旁扯掉几棵草藤将我和原狗的腿拴在一处,决然道:“呆会从这崖上跳下去,你怕是不怕?”原狗一呆,“这算什么?死也要死个痛快,哪能这样孬种?”我用不容置疑的目光扫向他,肯定的点点头,“废话少说,按我说的跟我一起跳就是!”此刻手指上天心戒的蓝光从激暴的紫黑渐渐变成柔和澄清的银蓝,开始沿着身体的轮廓扩散,我的身体立时有种被托浮进虚空的冲动,整个人仿佛孕育在天地之间,燎灼着夕阳的金辉。我知道,一切终于都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随着密密麻麻的排弓手逼近到我们一箭之地,西门豹的狞笑再次气势汹汹的传来:“让你们这两个野种多活了二十年,死在我蚩尤帝手中,也应该可以瞑目了。”原狗大骂道:“日屎屎的龟孙子,你也有脸称蚩尤,有种就跟你爷爷单打独斗啊!”我借着他们叫骂间,眼光瞅见远处山岭间高低错落的一阵白影掠过,领头一竿紫旗飘摇,莫不是明月领众兄弟来援呢?想着我悄声对原狗说道:“呆会跳崖时,你漏一支箭过来给我。”

西门豹此时似乎笑得更是开心,“单挑?哈哈,谁像你这个蠢蛋,连自己的爹都砍了。告诉你,最后一个活下来的才配称蚩尤。小的们,格老子射!”他的话音落处,箭雨临空,宛若飞蝗。我和原狗也同时从悬崖上凌空跃起,向后翻腾而去。在原狗舞得风雨不透的刀光中,我果然如愿以偿的抓住一柄箭的箭尾,不曾想刚搭上弓,却发现已被原狗的长刀切去半截,无法使用。还未等我来得及有所反应,原狗身上腿骨胸腹两声闷响,铜头长箭一闪即入。他的刀光瞬间稍缓,一箭带着疾风呼响而至,狠狠扎进我的左肩。

两人此刻均身处凌空的最高点处,中箭后都是咬着牙一声不哼。在原狗更见灿烂的刀光掩护下,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流从我心内骤然升起,弃掉长箭,不自觉间却是仍将神木弓悄然拽开。一寸,两寸,神弓在剑心诀的激荡中无止无境的拉张,最后在虚空中形成一条银光怒放的柔云之箭。刹那间,弓即是箭,箭即是弓,弓箭在手却是两不相知。随着怒剑吟的起始句“万物有不可,何事意难平?”如电光火石般在迷茫茫的心湖上闪烁而过,浑身的功力霎时沿着双手完全溶化在这柔云箭内,从来没有目睹过的一抹流云光华,在满天色彩斑斓的晚霞之间疾吐而出。

我落下去了,耳边回响着的是西门豹最后那难以置信的惨呼和长河弟兄马队疾风般冲击的怒号。在一片温暖的蓝光沐浴中,我最后一抹剑气挑断了系住我和原狗的草绳,将他用力的向上推去。紧接一片水花蹦溅,万道彩虹似的光带环绕不息,我闭上双眼,安详的沉入哗哗流动着的长河。

是啊,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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