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努力后,艾伟德明白自己失败了。她知道自己得把这孩子交给更合适的人。一天下午,当她从外面往八福客栈走着的时候,满脑子一直在想着这事。突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个年轻女人跪在地上,对着一个巳经死了的孩子号啕大哭。
艾伟德停下来’看着她,有点冲动地说:“我有一个小孩,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她送给你,你这样再哭下去孩子也不能复活。”
那女人抬起头,用那双哭红了的眼睛望着她:“你说什么?”她抽泣着。
“把地上的孩子给我吧,我去埋了他,”艾伟德说,“在我们八福客找里还一个小女孩,你可以去把她领回家。”
当艾伟德从地上抱起那个死去的孩子时,女人没有任何举动。艾伟德用胳膊抱着那个死婴,想找个地方埋葬。在阳城,甚至在整个中国民间,都没有专门为埋葬死婴举行的葬礼仪式。你可以在山上挖个洞,把孩子放进去,再用土和石头把洞封好,这样,任务就算完成了。有时你会发现野狗从那些已经干枯的、深深的护城河里衔出一堆骨头,你立刻就会明白又一名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被残忍地扔掉了。在农村,男婴会被照顾得像个皇帝,而女孩子总是成为嫌弃的对象。
当艾伟德回到八福客栈时,那女人已早早等在那里了。老杨巳把四处的灯笼都点亮,站在女人的身后。那女人用手扶着“九毛”--那是艾伟德给她起的绰号。九毛巳焕然一新了。她现在有着一张干净的脸,还穿着整洁的衣服。艾伟德”原喜地看着这一切。那女人向着艾伟德笑了笑,她把小女孩向前拉过来,把孩子的手放在艾伟德手里。
“这是你的孩子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把她带得这么好,她以后会感激你为她做所做的一切,她会一直爱你的。”
艾伟德低下头,看着她身边这个淘气鬼。就这样,九毛没有被送人,继续留了下来。
虽然小姑娘有着一个十分漂亮的中文名字--梅恩,但艾伟德还是习惯叫她的绰号“九毛”。几个月之后,九毛巳成为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像所有的小女孩一样迷人,一样活泼好动。而这个家,也因为有了九毛而变得欢笑不断。一天下午,九毛兴冲冲地跑进院子里,黑眼睛忽闪着激动的光芒。
“饭做好了吗?”她向着站在阳台的艾伟德叫喊。
九毛已结婚生子,她心中一直难忘那个重新给于她生命的人“还没有呢。”
他们习惯在傍晚的时候吃晚饭,以便有时间为那些即将到来的骡队做准备。
“饭做得好吃吗?”九毛热切地问。
“当然,好吃极了!我们以前吃的,不是一直很不错吗?”艾伟德感到奇怪,以前九毛可不会关心吃什么东西。“你出去再玩一会吧。等做好晚饭后我会叫你的。”
九毛抬起头来,非常严肃地望着她。“假如我愿意少吃一点的话,你也愿意少吃一点吗?”
艾伟德不明白她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是的,当然可以。”
“你把我们俩少吃的那部分放在一个碗里,那么我们又可以有足够多的食物给另一个人了,是吗?”
“九毛,”艾伟德严厉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哦,你会明白的,”九毛说,她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门口坐着个小男孩,他的碗里什么也没有。”
艾伟德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小女孩,她还是如此的瘦小,但现在,她的脸上是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认真的表情。
“九毛,”艾伟德说,“如果你愿意那样做的话,我也愿意。我们把饭分给那个男孩。你去把他带进来吧。”
九毛向外面叫了一声,一个邋里邋遢、顽皮的小孩进来了,他大约有八九岁的样子。第一眼看到他,艾伟德就觉得这个从垃圾堆里滚出来的孩子,简直就是当初九毛的复制品。这是个小乞丐,在讨饭时,被九毛发现了。于是,他也和当初九毛一样,在院子里狼吞虎咽地吃了顿饱饭,并在以后的十来年里,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他的绰号是“少少”。
少少已经记事,他向艾伟德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出生在河北,土匪洗劫了他们的村子,把村里的男人杀光了,又抢走了女人。少少的母亲那时巳经怀孕,在迁徙途中,她的阵痛开始了,土匪们把她扔在一条沟渠里。少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临产时的痛苦。正如同艾伟德不想听到的那样,少少眼看着他的母亲死去,年幼的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母亲拖回村里。可是那里巳经烧成灰烬,举目无人。从那以后,少少就开始在山区游荡,沿途乞讨食物,他跟着那些骡队,穿过重重大山,最后到了阳城。在八福客栈,他成为艾伟德的第二个孩子,并一直在她的心中占有重要地位。
第三个孩子在来年的春天也到了这里。
在阳城’人们习惯在这个温暖、明亮的季节里,一批一批地清洗衣服。他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到东门外的河边,在那些石头上搓洗着衣物。当艾伟德听到九毛和少少在岸上叫她的时候,她正像当地妇女那样用棒槌砸着被单呢,满心巴望着一棒槌下去,能打死几个臭虫。
她回过头来,发现少少和九毛正搀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孩子。
“你们别把他带远了!”艾伟德喊快把他带到他妈妈那儿去!快去!”
“找不到他家大人了呀,”九毛大声说道,“我们到处都找过,没有人认识这个小孩子!”
艾伟德站起来,直了直腰板,她瞪着他们。“可能他是别的村子的,大概他家大人把他弄丢了,现在正急着找呢。”
法。
“什么!”艾伟德有点生气不行不行!把人家迷路的小孩领回自己家,你们想我被当作老拐子而蹲班房呀!我还从没听过有这么傻的人哩。”
“这小孩也不知道家在哪儿,这么长时间,也没人来找他。”少少坚持说。
“那就在这儿等吧,等我把衣服洗完了,估计他父母就会找来了。”
然而’那小孩的父母始终没有找来。他们三人领着小孩顺着河边一直走着,几乎走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结果也没发现任何人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没办法,无计可施的艾伟德只好把小孩带回家。第二天,他们在城门口张贴寻人启事,并报告了政府。时间一天天过去,始终没人来八福客桟认领孩子。
于是,宝宝正式加入这个家庭。现在,艾伟德得负责照I?三个孩子。孩子多起来,艾伟德不得不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办理合法的收养手续,否则,始终是存在隐患的。后来的事证明,她的顾虑是有先见之明的。1936年,黄河发了大水,许多逃难者跑进山区,那个后来被称作弗朗西斯的孤儿,就”这样来到了,还有一个叫兰香的八岁女孩,也是无父无母,对这些无人监管的孩子,不少人认为,应该送到艾伟德那儿去。
“难道我那里的孩子还不够多吗?”艾伟德有点气愤地说着。
“可你是照顾他们的最好人选。”县长用着独有的权威语气说,看来不允许有任何反驳。
小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阳城却没有合适的小学。那位监狱长出面解决了问题。因为他家里就有三个学龄儿童,他不想让他们在家里上私塾。
“要建个学校!”监狱长说’“如果所有的家长都愿意支付老师的薪水,我们就可以从潞安聘请一位老师来。”
于是学校很快办了起来。艾伟德的孩子们也陆续开始学堂生涯。
不久,九毛的麻烦就来了。九毛现在巳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哥哥少少常常把她比作是一头漂亮的小鹿。一天,少少神神秘秘地跑来向艾伟德报告,有个不怀好意的男子这些天总在学校门口等着九毛,那人试着和她搭讪,有一次还试图扯她的胳膊。少少对这件事格外担心。
艾伟德警觉起来。她告诉少少,明天她也会在校门口等他们,如果那个男人再出现的话,就把他指出来。第二天,那男人的确又来了,不过,因为看见艾伟德也在那里,他并没过来骚扰九毛,可艾伟德发现,那家伙一直用一双邪恶的、粗鲁的眼神盯着他们,于是,艾伟德去找了县长。
“又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不太好办,除非他被抓个现行,”县长想了想说,“明天派个人守在那里,如果那家伙再对九毛动手动脚,就可以当场抓起正如预想的那样,第二天,那人又出现在校门口,看看左右无人,他伸手抓住了九毛,用力拖向一边。这时,藏在边上的少少像猎犬一样冲了出来,咬住他的手臂,随后是一声惨叫,早已埋伏的士兵也及时赶到,将那家伙直接扭进大牢。没想到的是,对他的审问却揭开了九毛的身世--那个试图绑架九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心存不良的亲叔叔。原来,在九毛生父病死后,她的妈妈带着她改嫁,不久也因病去世,于是她就成了那个家庭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何况还是个女孩子。她理所当然被无情遗弃,在被艾伟德买来前,她巳被无数次转手。
当初,艾伟德买下九毛后,也曾试图寻找她的亲人,但是,根本没人理她这个茬。一个女孩子对别人来说有什么用呢?中国自古以来就轻视女孩,谁家要是没有儿子出生,那简直就成为一场灾难,邻居和亲戚都会尖酸地嘲笑这种断子绝孙的不幸。有些女婴往往出生后就被遗弃或溺杀。即便是那些活下来的,在家庭里也没什么地位,人们认为,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费力养育她,让她受教育,根本就是时间和金钱的浪费。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为丈夫生下传宗接代的人,那她很快会被休掉,然后由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妻子来补救这个错误。
甚至是在与那些骡夫的交谈中,艾伟德也能感受到女子在他们的家庭里是可有可无的。一个男人可能会有两个女儿和四个儿子,但当艾伟德问起他家里孩子的数目时,他通常会骄傲地回答:“我有四个孩子!”
既然如此,九毛那个心怀叵测的叔叔想方设法要把她绑架走,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艾伟德给赎金吗?其实,原因很简单,九毛的爷爷和奶奶相继过世,留下一些田产和现钱,现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有权力继承这笔遗产:即那个叔叔和九毛本人。了解到内情,艾伟德决定要在法庭上争一争。
县长在了解初步情况后,通知艾伟德出庭。
“那可怎么行呢?我对中国的法律一无所知啊。”艾伟德说道。
县长平静地面授机宜。“每次说话前,你先看看我,”他说,“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我轻轻地摇摇头,你就说‘不是’;如果我微微地点一下头,你就说‘是’,明白了吗?”
“太好了!我明白!你知道,我绝对不能失去九毛,她是属于我的。我爱仅存不多的阳城四合院她。我这么些年一直在照顾她。”
“她不会从你身边被夺走的,”县长柔声地安慰着她,“我就是审判者,我能够向你保证这点。但一切我们都得配合得完美无缺,只要一叫到你,你就得马上进来,并照着我说的做。”
审判的日子到了。艾伟德在公堂上静静地听着,九毛叔叔的真实动机被彻底地揭露,他想独霸财产的图谋也终于落空。
艾伟德终于在法律上正式拥有了九毛。至于九毛爷爷奶奶留下的遗产,一半属于艾伟德--九毛的监护人:另一半还是判给九毛的叔叔。少量的田地对艾伟德来说作用并不大,但那些钱,差不多有二百元,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她告诉人们,这些都要为九毛留着,一部分钱会用在她的教育上,剩下的是她将来的嫁妆。
阳城的地方最高长官与艾伟德--这位身形削弱、来自伦敦郊区的前女佣之间的友谊,也许是历史上东西方交往中最奇特的代表。虽然艾伟德能够流利地说当地的语言,但要想真正地了解人们的内心尤其是县长的所思所想,还是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他显得神秘而难以琢磨,虽然总是彬彬有礼地对待艾伟德,但他那张英俊、消瘦的脸上,那张有着高高的颧骨,嵌着一双如宝石般明亮的深色眼睛的脸上,却常常是面无表情的。他戴着圆顶的丝帽,穿着有宽大袖口的长袍,他的衣着经常变换着颜色,那是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漂亮颜色:大红、天蓝、墨绿,还有金黄色。对艾伟德而言,他简直就是从一卷中国国画里走下来的人物。他所治理的阳城,还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社会,在他的官署里,他享受着几千年延续下来的高高在上的权利和荣耀感,他的随从和幕僚们整天围绕着他,在他的权威之下,各行其职。
在官署里还住着一些女孩子,她们非妻非妾,只是普通的侍女。她们是用官款买来的一群年轻而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当艾伟德了解了这些女子的复杂处境后,并没有吃惊。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官场习俗。这些女孩子们被那些年长的妇女管理着,她们学习歌舞、器乐、舞蹈,她们一点也不像那些隔绝在闺房里的东方女性,而是可以随意上街,购买丝绸手绢、梳子以及廉价的首饰。艾伟德认识几个这样的女孩子,当她去拜访县长的时候,常会进去和她们闲聊几句,喝一会儿茶。对这一切,县长都看在眼里,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艾伟德有点奇怪,像个外星人似的行事怪异o毕竟,她是一个女人,而在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县长眼里,她的社会地位和知识就像一粒尘土那样渺小。然而,外间流传的艾伟德的英勇事迹感动了他,在他们持续交往的时间里,艾伟德不断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和乞求,有的时候为达到目的’甚至还采用警告以及威胁的手段,事实上,艾伟德就像闯人他既定生活轨道的一个不明星体,而他也习惯了这种干扰。随着他们交往和相互了解的加深,县长惊奇地发现’艾伟德不仅成了他的一个高参,更成为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他喜欢艾伟德常来他的官署,因为她总能带来许多过去闻所未闻的信息。对他而言,艾伟德属于一个陌生的世界。艾伟德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第一次向县长说起基督教时他那迷惑的表情。“艾伟德,”他慢条斯理地说,“你把你们的福音传播到我们的土地上,可是,我们这里的文明比你们久远得多,难道你把这里看作是一个野蛮的国家吗?”
艾伟德抬起头,望着他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她很快就明白在与中国人交往中,这种意识上的冲突就如同喝茶一样普通。
“我从未这样想过。”她说。
县长把他那双细长的手放进宽大的丝绸衣袖里。
“我们巳经发明了许多伟大的艺术和哲学。中国的官方语言也是全世界最美妙和精致的。当英国还只是未知世界的一堆岩石,而美国还是一个红色的孤岛时,我们的诗歌已经在传诵了。然而,现在你却到这里来,向我们传授一种新的信仰,我觉得这太奇怪了。”
艾伟德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一丝嘲讽语气。通常,在这种时候,她会和他争论一番。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中国的封建王朝已持续了近四十个世纪,而自己正是它的没落时期的见证人。
在未来的岁月里,中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传统有的被颠覆,有的被继承下来。而此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阳城,中国封闭的传统社会形态的缩影地,正处在一场大变革的前夜。艾伟德明白,要更好地了解中国社会的精髓,必须了解中国文化。在中国,几千年来,人人都得遵从文化积累所形成的道德,并有责任和义务使它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