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对艾伟德而言，想真正掌握中国文化，并不像说几种地方方言那样容易。面对那些似懂非懂的长篇大论，她总是在想，无论东方世界还是自己所来自的西方世界，野蛮和无知都是存在着的，对任何文化差异上的比较，都不必太介意，所以，当有人当面批判西方文化时，她常常面带微笑，泰然处之。

在和县长的交谈中，她了解到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出生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镇，家境还算富裕。在六岁以前，他基本上可以无忧无虑地四处乱跑，在漫长炎热的夏季里，他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戏水、玩闹，把红色的风筝高高地放入云端：到了晚间也常常出去抓蛐蛐。每当有婚宴，或者是逢年过节及庆祝丰收，他就会穿梭在挂起来的五颜六色的灯笼间。他和兄弟们一起打羽毛球，或是推牌九赌钱。十四天的春节假日，更是他每年都热盼的最快乐时光。

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请来一位算命先生，为他挑选了一个上学的好曰子。那天的来临，也宣告了他的快乐夏季的结束。人学第一天的早晨，他穿了件蓝色长袍，外面罩一件红色马褂，下身穿条黄色的裤子，头顶上带了一顶镶着金色流苏的海军帽。他的头发刚刚修理过，黑亮的辫子整齐地垂在后背，他向老师做了自我介绍，随后翻开课本的第一页。上学受教育，是那时每个体面家庭的男孩子必须要接受的。用来学习的课本叫《三字经》，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吃饭的时间，他和他的同学们都在用心地背诵着。在那些枯燥的背诵中，还要学习写毛笔字，由简到繁，一遍一遍重复地写，直到完全把那些文字记在脑海里。

由于他家境较为殷实，再加上勤奋刻苦，所以，被家人寄予很大的希望。

那时，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要掌握儒家经典，四书五经成为每个渴望迈入仕途的人必须要迈过的台阶。凡是孔子所说的话，都是修身养性的教条，而其阳城孔庙他的理论都是异端邪说，他坚信这一点。

他有时候也和艾伟德讨论中国哲学以及宗教方面的问题，这使艾伟德有点困惑。为什么自古以来有着严密行为规范的中国社会，还有那些被中国人世世代代言传身教的古老传统，一直无法产生一个可以让上帝走进去的空间呢？为什么人人都热衷政治权利并不惜为之头破血流呢？“为什么？”她感到迷惑不解。

县长伸了伸精心保养着的细长手指，慢条斯理地说要么成为流芳百世的大儒，要么成为问鼎中原的枭雄，这两种人会永远存在下去，没有人可以把他们推出历史舞台，因为他们是那些渴望成为大丈夫的男人的偶像大丈夫？他对此的解释也是引经据典。

“在四书五经中，《孟子》里面有一句话--《孟子》一书是由孔子的孙子编着的，按你们的纪年方法，成书于公元前338年。”

“书中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丈夫，应该能够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人才是千秋万代的楷模。他们从来不会满足于自己，那些满足于自身的人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位真正的英雄！”

“我是这样认为的艾伟德小心翼翼地说你说的那些都是儒家的思想。我觉得儒家的智慧都是体现在人如何在现实中生活得更好。对我门这些西方人而言，我们相信人在死后还是有生命的，对上帝的爱将让死者永生。

虽然儒家哲学也提倡为信仰而死，但这信仰，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对上帝的信仰。”

县长从旁边一个水池里摘起一支淡黄色的莲花，他望着它那直立不曲的纤枝。“我热爱生命，我也热爱公正，”他柔声说道，“但是如果我不能两者兼得的话，我情愿放弃生命，坚持公正。虽然我热爱生命，但还有许多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虽然我憎恨死亡，但还有更多东西比死亡更可恨！”

“那也是孟子说过的话，”他说，“他是孔子死后两百年出现的一位学者。

他的名望仅次于孔子。孟子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他还说过：人性本善，就像向下流淌的水一样自然而来，只是这红尘世界的邪恶污染了它。”

县长重新把莲花放进池子里，故意用自己的手指弹了一粒水珠在花叶上面。

“学习这些典籍需要不同寻常的刻苦，在临近考试前，我们得牢牢地把它记在脑海里，”县长接着说，“至于写文章’那时基本上都是八股文，讲究起承转合，需要对仗工整，一个极小的错误也会影响分数。《康熙字典》是不错的学习帮手，考取秀才，你就算是个读书人：如果再考取举人的话，那你就有资格做官：最后是考进士，那是对你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的全面考核，一旦成功，你作为天子门生，就正式开始自己的仕途生涯，成为高高在上的人。”

“你认为你生下来就仅仅是为了学习这么多的古书吗？”艾伟德问道。

“我知道你们的宗教也是建立在许多经典之上的，”县长很有礼貌地说着，“生命是通过不断的学习得以延续的，这也是事实啊。有些人得通过几十年的努力才能成为真正的儒家。”

“但是你们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艾伟德说，“地理学、自然科学、历史学、文学，以及其他国家的哲学？”

县长耸了耸肩：“对那些保守的传统知识分子而言，他们认为你说的这一切都不存在。它们超出了我们知识的范围，因此被认为是没什么用的。”

在与县长的交谈中，艾伟德从没有一种处于劣势或者是知识不足的感觉。她认为她的实践与县长的理论学识是平等的。虽然孔子的思想已经深人这位当地最高人物的脑海里，但艾伟德也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信仰，这个信仰赋予她精神上的力量和一份儒家哲学所无法解析的光荣。

在中国，三种宗教并存着，它们分别是：儒教、佛教、道教。后人在祭祀先辈或亲人时所写下的祭文，实际是儒教的箴言；当然，他们也可以把先辈的骨灰放在佛教的祠堂里。有时为了开办一所新的学校，举办一个婚礼仪式或者是举行一次庆典，都得选一个黄道吉日，这时往往就需要道士们出场了。

现在，艾伟德给阳城带来一种新的宗教。她游历过那些位于荒野的最贫瘠的山区，也经历过那些对一位基督徒来说是无比荣耀的事情。她所遇到的人民从没有顽固地抗拒过她，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最单纯的农民，他们不会排斥西方和过滤西方的东西。对艾伟德来说，这里简直就是一块处女地。她把简单的信仰带给了最不复杂的人，这个信仰满足了他们的需要。这个信仰被虔诚地信奉着，就像最初的传教士越洋过海来到英国本岛一样，他们让居住在森林里的英国先民们确信，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信仰和博爱。

然而，艾伟德也曾有过怀疑和犹豫不决的时候。她记得，有一个傍晚和县长进行一次长谈以后，他俩站在官署后厅的阳台上，脚下就是陡峭的悬崖。远处，太阳正慢慢地向山后滑落。这段和平的时光一直持续到她返回八福客栈的院子，她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在自己的阳台上停了下来。艾伟德往下看着院子，那里骡子们在薄暮中挤在一起’偶尔，它们会甩甩自己的尾巴，轻声叫上几声。不久，月亮升起来，如水的月光铺洒在冰冷的、群山掩隐的天空，星星也在忽闪着眼睛。楼下房间的门外，那些煤油灯飘忽不定的浑浊光芒映照着被磨得十分光滑的地面。大门已经关上了，客栈里住满了人。

艾伟德走下来，进了那些骡夫的房间，那里静悄悄的。艾伟德和他们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她坐在炕边’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遥远的地方叫做以色列，那里住着一个叫耶稣基督的人……”

艾伟德抬起头来，看着那些骡夫们宁静的脸庞，他们神色安详，在煤油灯的微弱光芒下，显得轮廓分明，表情生动。这是一群思维简单行为友善的农民，如同那些陪伴他们整个旅程的骡子一样，与大自然是如此的贴近。艾伟德看得出来，当她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他们的双眼闪着亮光’面部表情随着故事情节而跌岩起伏。艾伟德继续着圣经的故事。她告诉他们，正是信仰的力量指导着七个十字军的盔甲武士经过欧洲来到圣地，这种力量减轻了身体在火堆中焚烧的痛苦，这种力量举起了现在仍矗立在那里的、象征着西方文明的大石头。

坐在那些骡夫中间，此时此地此景，竟让艾伟德感觉到身处梦境。她十分珍惜现在，甚至怀疑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是否还能像眼前一样，为他们讲述圣经里的故事，或者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让他们意识到信仰的力量。

她看着黑林，那是一个单纯的骡夫，是她的第一个忠实听众，也是她的好朋友。他是艾伟德走进这个院子时所碰到的第一支骡队的领头人，也就是那个一见到罗森夫人就惊恐万分地跑开的男人。从那以后，他们会偶尔在一起说些笑话，他的家在离这里有一天路程的周村。这个大字不识的人，他会真的理解这些？如果他被囚禁，他会继续坚持这种信仰吗？她把那些圣经里的英雄人物的故事告诉他，是个明智之举吗？信仰，能够减轻这些山区农民的痛苦和悲哀吗？

想想已经过去的时日，再看看那些接下来的岁月，艾伟德有时也会感到强烈的不自信：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能够产生任何效果吗？她无法预知未来，否则，如果她能够预见以后那些发生在黑林身上的悲剧，也许她会采取另一种做法，她应该把他送走，走出阳城，走出山地，永远地离开八福客栈。

对艾伟德而言，在阳城生活的日子是宁静平和、无忧无虑的。虽然每天都忙忙碌碌，但她仍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休息乃至祈祷。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在她的周围，还是发生了几件大事，让她记忆犹新。

有一年黄河发了大水，数以百计的无辜民众在洪水中丧生，更有数以千计的灾民无家可归。为了逃避水灾，无奈的难民们只得成群结队逃往地势较高的深山，从阳城、泽州直到沁水地区，到处是衣衫褴褛的逃难者。还有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人们必须穿上厚达三层的棉衣抵御寒冷--这里的人们往往通过穿在身上的棉衣的多少来判断冬季的寒冷度，三层的棉衣意味着寒冷的空气能够将茶壶中的水结成冰块。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国共两党的武装部队在太原北部发生激烈冲突，来自黄河西岸的陕西省延安地区的红军，打算通过阳城前去增援。当红军走过黄河厚厚的冰层，来到阳城地区的时候，城内地方政府组织的民团武装刚好出去剿匪，当他们听说红军已经来到阳城，便没再敢回来，于是阳城被红军占领了三天。期间，他们并没有对阳城造成什么损坏。红军的这次进军，看起来好像是一次大规模的侦察行动。

后来他们在这一地区没有再次出现，直到日本人的到来。

就在1936年，艾伟德作出一个足以影响她一生的惊人决定：她想成为一个中国公民！她不希望与当地人民有任何隔阂，她觉得，即使是当一名来自英国的中国人，也比单纯做个“洋婆子”要好些。她的想法得到了地方政府的支持，在递交申请之后，很快便完成一切手续，合法地加人了中国国籍。对她而言，这样的改变不仅没有对她的工作以及与阳城百姓的相处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她有了种很强烈的归属感。

然而一件不幸的事情悄然发生了。她在泽州的老朋友史密斯夫人，在到阳城看望她的半道上得了重病，护送史密斯夫人前来的骡夫们，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是继续赶路还是原路返回，几经犹豫，最后大家决定还是继续前往阳城。年迈的史密斯夫人在到达阳城时已经不省人事，当晚就辞世而去。

对老朋友的撒手人寰，艾伟德感到十分痛苦，一连好些天，她的脑海里都是和史密斯夫人交往的点滴回忆。因为史密斯夫人的辞世，一年后新的传教士戴维斯夫妇来到泽州，艾伟德特地从阳城赶去泽州欢迎新朋友的到来。

对这次不期而至的泽州之行，艾伟德很是喜欢。泽州地处平原，虽然也有着古老的城墙，但是比起阳城，它还是显得大很多。它是山西南部最大的商贸中心之一，同时也是那些从北方来的骆驼商队的终点站，在这里，那些嘴像鱼唇一样撅着的棕黄色胳驼卸下从北京和其他北方城市运来的丝绸、布料以及烟草，再运回煤炭、铁器、陶瓷和羊毛、棉花。艾伟德到这里时正是春天，泽州的郊野十分明丽宜人，杏树、桃树和柿子树枝繁叶茂：站在城墙上远眺，一边映人眼帘的是狭窄弯曲的环城小路：而另一边则是一片丰收的景象：玉米、芥菜芽、棉花、粟子、紫花苜蓿，以及青绿色的高粱，从城边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山际。

琼·戴维斯--个美丽的苏格兰姑娘，永远都不会忘记对艾伟德的第一印象很乖巧的身材，一对美丽、透明、闪烁有神的黑亮眼睛她在一封信里这样写到，“她说着一口地道的山西方言，好像她压根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的确是这样。艾伟德并不仅仅会说这种语言，而是把自艾伟德和大卫一家己深深地融人了语言的环境中，就像是水果与果核那样融为一体。虽然她还不太会写中国字，但是她已经形成了山西方言所惯有的说话、思考方式：在她和她周围生活的人之间，可以说，完全没有语言障碍。

戴维斯一家三口很快成为艾伟德的好朋友，在泽州短暂的两天相处时间’让艾伟德觉得受益良多。艾伟德向他们介绍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大卫·戴维斯也向艾伟德讲述了自己在中国的传奇经历。

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大卫是一个充满勇气和果敢的男子汉。多年前，他曾经在中国生活过，并崭露头角。大卫出生于英国威尔士地区的一个农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他曾经加人英国军队，退伍后回到威尔士，在一个码头工作，经历了二十世纪初的经济衰退期。后来，他参加了国际海关，并被派到中国工作。正是这一次经历使他立志成为一个传教士。在中国，他目睹了下层民众的绝望、贫穷、无助，日益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于是，他辞掉海关的工作，开始一心一意当个深人中国内地的传教士。

不过，大卫作为传教士的经历，也同样开始得充满了危险和戏剧性。和艾伟德花了一个月从天津到山西，并且大部分的路途是骑骡子长途跋涉不同’大卫一家先坐火车来到黄河南岸河南省的一个城市，然后渡河向北，坐骡车到达泽州。可是，到泽州后，却发现行李迟迟未到，于是大卫只得又渡过黄河去查个究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找到了行李。就在他拉行李的骡队经过一段偏僻山路时，十多个土匪突然从天而降！一把德国造的左轮手枪，顶在了他的腰间。就这样，他们被劫持了，土匪一哄而上，瓜分了他的行李。对如何处置大卫，土匪们产生了分歧，有的说可以利用他再勒索一笔钱，有的则坚持毁尸灭迹，嚷嚷着要把他丢进峡谷。经过一番争执，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大的人，终于对着大卫喊道快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