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回到家里,见家中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慧娟一人在里外忙碌。看到春梅回来,慧娟又露出了那种像做了贼似的样子来,连正眼都不敢朝婆婆看,只是偷偷地瞄上一眼。
春梅没有去搭理儿媳,坐下想着刚才在“小神仙”那儿听到的话:她进了庵堂以后,“小神仙”听她说了来意,就问了长生和慧娟的生辰。听到春梅说了两人的生日,“小神仙”拿起一本黄历翻了翻,又闭着眼默念了一小会儿,开口就说道:“春梅施主,你当日讨儿媳妇之前怎么不来找我一趟?我要是事先给他们两人合合八字,也可避免了今日之事。”她见春梅仔细听着,又说,“他们两人八字不合,犯着‘六冲’。”
春梅听了不解道:“我不懂什么八字,但也知道‘六冲’,他们两人的生日隔着七年呢,怎么会‘六冲’呢?”
“小神仙”摇了摇头,细细地对春梅解释起来:“长生是民国五年生,那年是丙辰年,属龙,土命;你儿媳妇是民国十二年生的,那年按理说应该是癸亥年,但你儿媳是1月19日出生,这是阳历,这天的阴历是十二月初三,还没到正月初一,仍然在壬戌年,属狗,水命。他们两人按照阴历算,正好相隔了六年,犯‘六冲’。”
春梅听她这么一说,有些后悔当日没有请“小神仙”算上一算,以至今日有了这许多烦恼。她略停了停,又问道:“那请你给算算,他们两人这‘六冲’要不要紧。”
“小神仙”说:“我刚才已经算过了,他们两人命相相克,八字完全不合,如果强要在一起,恕我直言,恐怕两人中终有一人有所妨碍。”
春梅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问道:“真有这么‘冲’吗?有没有办法化解?”
“小神仙”说:“你待我细细说给你听。长生是土命,他女人是水命,土能克水,这就是命相相克;另外,夫妇之间如果男土女水,夫妻相争不可行,一生福寿不沾边。他们两人的生肖,也是龙冲狗,不吉。像他们这种命相八字不合的人,我也不瞒你说,很难化解——要是有人说能化解,那多半是骗你的。你我相交非一日,我对你不打诳语。现在他们已成夫妻,如果还要过下去,那只有多行善事,以求能得到菩萨保佑了。”
想到这些,又想到陆炳兴,再加上想到慧娟近来那种哭丧相,春梅终于不再犹豫,她把慧娟叫了过来。
王慧娟来到婆婆面前,低着头不说话,那神态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春梅开口问她:“慧娟,我问你,你和陆炳兴两个是怎么回事?”
王慧娟似乎早就已经预料到这一问,她缓缓地在春梅面前跪了下去,然后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都对婆婆说了。她说得不多,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了,一边说一边哭。说完了,她也没有说讨饶的话,跪在那里等着婆婆发落——其实她也没什么好求饶的,她在整个事情中间除了胆小不敢声张之外,别的并没有错。
春梅原本还想厉声叱责几句,看到慧娟这种样子,也就说不出太重的话了。她只说道:“你起来吧,今天家里的事情不要做了,把自己的东西理一理,明天我叫长生送你回去。”
王慧娟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没表现出十分吃惊来,他含泪抽泣着问:“婆婆,是不是长生不要我了?”
春梅硬下心说:“我们家是不能留你了,你回自己家去,以后就不是赵家的人了,你再想嫁人或者做什么,都和赵家没有关系了。”
王慧娟抽泣了一小会儿,见婆婆已经抽身离开,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她好像反而有了主意,擦了擦眼泪起身去了自己屋里。
到了晚上,长生大概得到了婆婆的吩咐,脸色铁青自顾自收拾睡觉,并不理睬王慧娟。她几次想和长生说点什么,无奈长生连头都不回,毫无反应,她只好把话又咽回了肚里。
天亮以后,王慧娟给公婆磕了个头,提着一个小包袱,由长生陪着上路了。家中最小的两个孩子美琳和家瑞上学去了,老二家琚不便说什么,美瑛平日和这个嫂嫂相处得蛮好的,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后,一直伴着嫂嫂,送出去很远才告别。
从赵家到筲箕湾有十几里路,其中一半多的路是沿着吴湖走的。长生和慧娟都是一言不发,默默地走着,长生在前,慧娟在他身后隔着几步相随。一个多钟头以后,他们来到了筲箕湾附近,只要再拐过一个山脚,它后面的那个湖湾就是筲箕湾了。
这时候慧娟在后面轻轻唤住了长生,长生闻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慧娟走上几步,到了长生跟前,说:“长生,你就送到这儿吧,前面就是筲箕湾了,你回去吧,不要再朝前送了。”
长生再次抬头看看前面的山脚,这里确实离筲箕湾很近了,虽说这边的湖岸和山脚边没什么人家,但是这么几步路也不会有什么事了。他也不愿意这么去见慧娟的父母,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王慧娟没有马上走,轻轻地说:“长生,以后你一个人了,自己要当心点,干活出了汗,回到家不要马上用冷水冲洗身子,要烧点热水,用冷水天长日久伤身的。长生,我不会怪你,是我自己没福气。你回去吧,以后自己当心……”说到这儿,她说不下去了。
长生嘴开合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朝慧娟点点头,转过身走了。当他走上前面一个山脚的最高处,再向前走就是下坡,就看不到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了。他回头向先前和慧娟分手的地方看看,却看到慧娟竟然还站在那里,显然正朝自己这里看着。他看着远处那个小小的孤独的身影,一瞬间许许多多她对自己的好都涌上了心头。他鼻子有点酸,站在那儿看了一忽,这才咬咬牙转身下了坡。
赵家没了王慧娟,长生和春梅都没有觉得心里松快一点,全家陷入了一种沉闷的气氛中。第二天直到中午,这种气氛也没有稍减,依旧笼罩在全家人的头上。
午饭以后,长生上田里去了,春梅和美瑛在家,却见门外撞进一个人来。春梅一看,来人居然是王慧娟家的邻居,是筲箕湾和慧娟家带着点亲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春梅心头猛地一惊,第一个感觉就是——慧娟出事了!果然,那人开口就说:“赵家阿嫂,慧娟出事了,他家让我来报个信。”
春梅忙问:“慧娟怎么啦?出什么事啦?现在她在哪儿?”
那人说:“她在湖里淹死了,现在抬到了筲箕湾的村口,你们快去看一下吧。”
那人报完信就走了。春梅连忙找来长生,一起朝筲箕湾赶去。
筲箕湾的村口,王慧娟的尸体停在路边,被水浸泡得肿胀变形,快要认不出来了。慧娟的爹妈在尸体旁边,她爹蹲在那儿一声不出,她娘则坐在地上哭着。他们看到春梅和长生来了,也不起来招呼,她娘依旧自顾对着女儿的尸体流泪抽泣,头都不抬一下;她爹则朝春梅母子投来了一束怨愤的目光。
春梅不知道怎么安慰慧娟的双亲,看到慧娟身上盖着的旧被单隆起着,就走过去轻轻揭开看了看,看到慧娟的双手环抱在胸前,好像曾经死死抱住过什么东西一般。她看到筲箕湾的长者也在场,就走过去低声向他询问,那长者告诉她:今天早上打鱼的人在筲箕湾前面那个湖湾边的水里发现慧娟的时候,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块大石头;她从小在湖上长大,别说那里那么浅的水,就是湖中心也淹不死她;她抱着石头投水,到死都没有放手,硬生生在水底把自己憋死,那是抱定了必死的心才能做到的。那长者又说:慧娟是自己寻死的,又是死在湖里,照规矩是不能抬进村去的,她既然是赵家的媳妇,理应由赵家抬回去安葬。
春梅到了此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泛起一丝后悔。但是她知道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只有认可慧娟儿媳妇的身份,弄回自家去安葬。
她连忙叫长生到最近的镇上去买一口现成的棺材,然后雇辆车,让棺材店里的人来帮着将慧娟入殓,完了马上运回家去。棺材店里有人按照规矩打理这件事,很快,慧娟就运到了赵家,灵柩停在了长生住房那边的门堂间里,只是棺材没有上钉。
三天以后,慧娟的身子变软了,赵家为她重新装殓一番,然后抬到后面的坟地上埋了。下葬那天,她的爹妈都来了,但是除了哭女儿以外,夫妻两个一句话都没有说,春梅和长生主动招呼,他们都不理不睬。眼看女儿下葬,慧娟的爹妈转身就离去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连慧娟为什么会孤身一人离开赵家都没问。
王慧娟的“三七”、“五七”、“七七”,春梅都请了“紫金庵”的师父为她诵经超度。“紫金庵”的“慈圣”或许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中有点愧疚吧,所以做法事的时候特别虔诚。慧娟生前没有能得到春梅的首肯,现在终于以赵家长媳的身份永远呆在了赵家屋后,只是不知道如果冥冥之中她晓得这一切以后,是不是会高兴一点?
“断七”以后,由于王慧娟的家人一直没再露面,春梅打发长生去筲箕湾看看,顺便告诉他们一声这边的安排。长生回来却告诉春梅:早在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慧娟刚死不久,她的爹妈将房门锁上,摇着自家的小船离开了筲箕湾,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打鱼的人也再没有在附近的湖上见到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