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常万峰的不计前嫌，常万山得以再次回到峰华实业。常万山收敛了曾经的张狂和骄傲，几年下来倒也尽心尽力。本就是同胞兄弟，常万峰倒也不想过于计较。常万山周末很喜欢钓鱼，最近又找到一个僻静之处，天高云淡鱼肥景美，于是竭力邀约弟弟一家相伴前往。
钓鱼之地远在效区，车行一个小时之后，道路开始变得崎岖难行。常万峰平时已经习惯了有人开车，对车的把控程度已经降低很多，常笑和冷清萍被摇得东歪西倒。
常万峰开得小心翼翼，可世界上有些事情，越是小心越是避不过，行到一个拐弯处，车刚刚打了一个急转，对面的小货车轮子一滑，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
不过区区两三秒的事情，迎头撞击的那一刻，常万峰本能地掉转方向盘。尖厉的刹车声突兀刺耳，一声轰隆巨响，后面的车纷纷跟着刹车，还好没有引起连环撞车事故。
常笑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要靠着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倒下。
从看到常万峰满身鲜血地被抬上担架那一刻开始，常笑和冷清萍的世界便在她们面前崩塌破碎。温室里的花朵何尝见过这样的变故？她们站在急救室外，急得团团转，找不到任何话语安慰自己。
方文静和李哲匆匆赶到，方文静抚着冷清萍颤抖的手，给了她些许安慰。李哲买了几份快餐，可是谁都没有心情吃一口。他们就这样坐在急救室外，一齐祈祷着常万峰的平安。
经过十二个小时的抢救，常万峰总算从ICU病房里推出，等待中的冷清萍从座椅上霍然站起，紧张地看着医生。
“医生，他怎么样了？”冷清萍焦急地问。
“还好，抢救过来，生命体征已经恢复，他睡一觉之后便会苏醒过来。”医生疲惫地说道。
常笑母女相拥而泣。
“他的右腿大动脉严重受损，失血过多，痊愈之后恐怕会有后遗症。”医生严肃地道出事实。
一天一夜漫长的等待让他们的精神都困顿不已，常家伯父一家回去休息了，李哲和方文静向常家母女告别之后也一起回家。
从听到常万峰车祸的那一刻起，方文静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即使站在ICU病房外，看到常笑和冷清萍相拥而泣的场景，她竟然还可以用医生的专业口吻安慰着惶恐不安的两母女。
回到家中，她也如同往常一样洗衣、做饭，只是李哲在尝到她端出来的晚餐之时，悄悄地吐了出来，方文静错将糖当成了盐放进菜里。她骗得了常家母女，却骗不了自己和最亲的人。
“妈，他会没事的。”李哲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方文静含混地应了一声。黑暗里，李哲听到她重重的鼻音在屋里回荡。
早上李哲起床之后，看到方文静已经在屋里忙碌，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她似乎是一夜未睡。如果可以，她宁愿待在医院里等待常万峰醒来，可惜那里自有他家人的守护，她也只能在自己家里为他担心。李哲唯有感叹母亲和常万峰之间只能是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经过医生抢救之后，常万峰生命已无碍，只是肋骨断了两根，鼻梁骨折，最残酷的是，他的右腿伤及动脉又失血过多，对他日后行走有影响。
对于商场上叱咤风云，处处要求完美的常万峰，这样的事实不异于晴天霹雳，谁都不忍心开口告诉他真相。
当常万峰醒来之后发现他所在意之人全都安然无恙，虽然他身体麻木，被厚重的纱布包裹着，他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面对常笑母女。常万峰腿上打着石膏，生活不能自理，医院虽说有护工，可离冷清萍要求的周到细致还是有一定差距。
长年累月的养尊处优已经让冷清萍不再适应繁重琐碎的护理工作，重担自然落到担任家庭医生到方文静身上。方文静在这时候发挥了她巨大的作用，从护理到清洁、康复协助，事无巨细，全都做得细心妥贴。常万峰为了早日出院，也悉心配合着治疗。
他的良好配合一直到他听到医生说他的腿即使痊愈，未来走路也会有影响的时候，他执意下地行走，拗不过他的固执，方文静搀扶着他到花园里。
“放我自己走。”常万峰低声说，不怒自威。
方文静小心翼翼地松手。
常万峰的足尖接触到地面，硬撑着身体朝前挪动几步，腿部一股剧烈的疼痛使他无法再继续走完剩下的路，他咚一声跌倒在地。
方文静扶起常万峰，他的眼神慌乱，话不成句。
“万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方文静不忍对视常万峰的眼。
常万峰手指颤抖地抓着她的衣服：“告诉我，我以后还能不能够走路？”
明知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方文静仍不忍心打碎他仅有的希望，她说：“会的，会的，只要你坚持锻炼……”
常万峰瞪着双眼，骇然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回到病房之后，常万峰依然是阴沉着一张脸，他不愿借方文静之力躺到病床之上，几经努力都不能抬起无知觉的腿，于是勃然大怒将手可及之物砸在地上。玻璃器皿的碎片落在方文静的脚边，她镇定地收拾完地上的垃圾，倒了一杯水，将药丸递到他手上，说：“你该吃药了。”
“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真的。”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常万峰抓住她的手，指尖用力。她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常万峰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地上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口里发出一声声哀嚎，他常万峰，曾经笑得风光，也输得狼狈，但怎么可以残疾？他将如何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度过余下的光阴？他恨不得在车祸那一刻死去，不用现在痛不欲生地呼吸。
方文静眼里漫出两行清泪，她弯下腰拉他起来，他的拳头如雨点落在她身上，她没有避让，依然不折不挠地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扶他到床上。
他的手终于停顿下来，望着她：“对不起，静静。”
一句“对不起”，里面的复杂滋味只有她和他才知道。
“开始我和她真的只是利益，可是后来相处时间久了，我竟然习惯了她的存在……”
“我知道。”方文静平静地说，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实，不是吗？只是今日被他点破而已。她挤出一个笑容：“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只是你们请的家庭医生而已。”
“静静……”
“那天你们出车祸之时，我更加知道，你爱她有多深，你甚至愿意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不管是笑还是哭，时光的无情流动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止。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常万峰身体的其他机能基本痊愈，除了他的腿。
他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终于到了他出院的日子。
“兄弟，你可回来了。”常万山亲密地揽过他的肩，“你住院这些天，哥哥可担心坏了。”
“是吗？”常万峰不冷不淡地回应一句。
“不止家里，公司上下也是期盼你早日回去。”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回去吗？”常万峰反问。
“那当然。”常万山言之凿凿地说，“对了，我还给你特意定制了一个礼物。”
话至此，余丽忙递上一个长方形木盒给常万峰。他打开，里面是一副拐杖，上好的黄杨木，握在手心里温润一片，造价不菲的一份礼物。
“弟弟，哥哥知道你现在行动不便。”常万山关心地说，“所以专门给你定做了一副拐杖，你试试。”
常万峰看着这副拐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突然大喝一声，将手里的盒子掀翻在地，继而雷霆震怒：“谁说我需要这玩意！”
“你……”被常万峰的大喝给震住的常万山不知如何应对。
“给我拿走，扔掉！”常万峰恨恨地踢着地上的拐杖。他的面部表情纠结，这场车祸不仅毁了他走路的威风，也毁了他温文尔雅的风度。
保姆赶紧把两根拐杖放进盒里带出去扔掉，一场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常万峰的目光注视着哥哥，他并不想深究哥哥的真正用意是讽刺还是关心，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以后的行走只能借助于外力。
他冷冷地开口：“我能走，你信不信？”
说完他撇下屋里一群目瞪口呆的家人朝里面走去，即使竭力支持也不能使两条腿达到一致的平衡。他倔强地、一瘸一拐朝里面走去。
常万峰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腿部残疾让他很少外出。他可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有时候坐在花园里也可以坐上半天，或者是窝在沙发上看书看碟看电视，不管做什么都好，反正就是减少行走的次数。那一副支撑他行走的拐杖他厌恶至极，但又不得不借助于它，日复一日的煎熬，没人能够帮他。
不止常万山一家，就连冷清萍和常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到枪口上，她们理解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商业巨贾到一个终日待在家里摆花弄草的闲人，任谁都会有一段暗无天日的心路历程。从巅峰摔落到尘埃里，以前的风光如今都变成了凄凉。再多安慰的话语对他来说都是隔靴搔痒。
尽管常笑已经尽量减少外出的时间，尽量陪着父亲，可还是会在某些问题上惹来常万峰的不满。在常笑高中毕业之后的升学问题上，她和父亲的意见相悖，几次交谈都不能达成一致。
在没出车祸之前，常万峰意气风发，商业版图日渐扩张，还有很多野心等待他去实现。从高位退下来休息对他来说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对他的女儿常笑，他只想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永远保持她的笑容就好。
可天不遂人愿，如今车祸不仅让他失去行动的自由，更让他失去运筹帷幄的自信，他不愿昔日将他看作神一般的下属用同情的目光看他，背后在厕所里议论老板的可怜。如今，公司大部分事宜都交给常万山打理，他只出席重要会议。这实属常万峰不情愿的，但目前又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自己的江山，他还是想交给自己唯一的血脉。这样的重任，除了常笑，谁能担任？他想送常笑到国外着名的经济大学里念书，哈佛、剑桥商学院、加州理工学院……只要她愿意。
可是常笑不愿意。多年来，常万峰从来没有管过她的学业，除了在陆然问题上施以铁腕手段之外，一直以来对她都是听之任之。她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选择着自己走的路，哪里能够忍受此刻条条框框的约束？
她也不想独自一个人奔赴异国求学。即使学成归来又如何，像父亲一样把自己每天的时间都丢给无止境的工作和望不到头的野心？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常万峰也固执地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常笑好。父女俩各有各的坚持，谁也不肯退让。
当常笑听到常万峰在电话里用娴熟的英语回答着学校所提出的问题之时，便知道她的父亲根本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满脸不服地伸手挂断父亲电话。
“你想干什么？”常万峰压低声音问道。
“爸，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去国外读书。”
“你为什么不想去？”
“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们。”
“你不就是为爱昏头了么，我让李哲那小子一起去，将来你们俩一起管理我的公司，如何？”
“爸，你太过分了，你根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我都是为你好，需要怎么征求你的意见？”
“反正我不去，随便你怎么样。”常笑毫不相让。
“你敢！”
父女俩瞪圆了眼，相互对峙。谁也不肯先低头。
冷清萍端着一盘水果，进来打着圆场：“笑笑，这是我才买的新鲜水果，你最喜欢吃的芒果，已经给你榨好了新鲜果汁，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常笑一扭头，气呼呼地跑出去。
冷清萍柔声地劝着常万峰：“你这又是何必呢，把她逼得像上次一样离家出走，难道就是你想看到的？”
“怎么，连你都不能理解我？”常万峰转过头看着冷清萍。
“我知道，可咱们不是一直都希望女儿能够快乐的吗？也许有些事，咱们应该看开一些。”
常笑跑出去之后，一个人也无事可做，她只有去找李哲吐露一下烦心事。
临近毕业，李哲的学业繁忙，和常笑有所选择不同，他只有寄希望于以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常笑没有提前告诉他她的到来以免他分心，只是一直在等他。
李哲下晚自习之后才看到常笑站在门外的身影，颇感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下课，不成啊？”常笑和他并排朝前走去，诉说了和父亲争执的事情。
“我觉得出车祸之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常笑不满地说，“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偏不干。”此时，她正处于一个叛逆的年龄，把对父母的反抗当成习惯。
李哲没有附和她的话，而是说道：“我记得十岁那年，父亲说要带我去海上看日出。结果到了那天早上我却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于是就错过了这次机会，第二天父亲就上班去了。后来……你看，如今我再怎么想让他和我一起看日出，也是不可能了。”
常笑握紧了他的手。
“有些缘分，散了就不会再拥有。所以拥有时一定要好好珍惜。”
“谢谢你，李哲。”她觉得有些羞愧，她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对父亲的失去没有感同深受。
“我想，我们之间不用说谢吧！”李哲微笑着看着她。
两个少年的心，又靠近一步。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一步又一步，完全地被攻陷了心。
填写高考志愿书的时候，父女俩的态度各自都有些软化。
常万峰当着她的面把国外几所大学的报名表递给她：“你如果愿意就填，不愿意就算了。”
“爸，如果你想我去，我就去。”
“笑笑，爸爸想过了，还是应该让你自己走你想走的路。”
看到父亲行走之时微跛的腿，常笑有些心酸地别过头。
“爸爸，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