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沉吟片刻道:“若真如此,倒也罢了。我今日找你,不为别的,只想问你一句,张元走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六儿摇摇头,说:“没有。”
素盈急得跺脚,道:“就知道他滑头,谁想他竟然溜得如此之快,连个话儿也不给我留下。”
“小姐,听府中人说,这次张公子回金陵是要和内阁沈阁老的千金订下婚事。前日奴婢给夫人送梅花时,听夫人和二爷闲聊时说起,原本我家二爷是准备给姑娘提亲的,只因为张公子这回要娶的是沈阁老的千金,所以二爷才打消了给姑娘提亲的念头。”翠蛾在一旁插话道。
“我的事要你多嘴?”素盈恼怒道,翠蛾吓得忙捂住嘴巴,不敢再多话了。
“小姐,雪地里站着怕冻坏身子,小姐若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就请回府歇着去吧。”六儿道。
“张元的脾性儿我是知道的,若是他不肯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动他。也罢,问一个小丫头恐怕也问不出什么话儿来。翠蛾,我们回去吧。”素盈对翠蛾说。
翠蛾扶过素盈,却待要走,见那素盈又回头对六儿说:“张元在这府中最惦记的人就是这个云娘,过些日子他一定会有什么信儿稍过来的,若是有他的消息,你就着人告诉我。”
六儿点头答应,素盈主仆二人这才在雪地中袅袅而去。
送走素盈,六儿回到云娘房中,见云娘如一片枯叶般静静地躺在床上,蜡黄消瘦的脸上皱纹遍布,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边。
六儿回想这素盈方才的话,还有这几日在府中听到的关于云娘的传闻,心中对面前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原来这云娘二十多年乃是名震秦淮的倚翠楼花魁女,当年刘清父亲刘丘山在金陵求学赶考之时与她相识,才子佳人,青春年少,成为当年秦淮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段佳话。
云娘与刘丘山二人情到深处,自然就要说到赎身从良,谈婚论嫁之事。刘丘山当年毕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功名未得,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靠着家里支撑。无奈这刘府老太爷刘培林却对二人之事大为震怒,痛斥儿子年少轻狂放荡,沉迷于烟花柳巷,不事学业,耽误功名前程,虽说云娘只求做妾,但老太爷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二人的婚事。还派人到倚翠楼羞辱云娘,骂她一个卖笑的烟花女子,没有礼义廉耻,毁人名声前程,叫她断了这份念想。
刘丘山迫于压力,暂且和云娘分手。二人临别时山盟海誓,发誓不负彼此。刘丘山当年中了进士,后来又入京城为官,如此过了几年。等到再回头寻找云娘,为她赎身时,却听说云娘早已经为自己赎身,在一个昆曲戏班里教习伶人为生。二人终于得以聚首,刘丘山带着云娘回会稽,却哪知这老太爷和刘家族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一个风尘女子进门。万般无奈之下,刘丘山只有将云娘安顿在府外的这间小小的梨香院中,让云娘寄身于此,自己则带着几个家仆前往京城任职。
云娘在梨香院一住就是二十年,再加上并无生养,刘丘山又娶了几房妻妾,那周姨娘就是他从京城带回来的妾室。尽管刘丘山从京城回府时偶尔也来这院中见见云娘,但二人间的情分究竟是浓是淡,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云娘的额头又冒出了好多冷汗,六儿用丝绢为她轻轻拭去,心中叹道,昔日声震秦淮的名妓,晚景却是如此凄凉。原来所有的繁华灿烂,终究如同烟花一场,绚烂过后就是漆黑的冷寂。
大雪停了几日,转眼就是除夕,刘府瞻园上下张灯结彩,下人们穿梭在府中,贴春联,挂灯笼,准备祭祀用品,备年饭,放炮竹好不热闹,小柔更是忙得脚不点地,安排府中内务。
梨香院中仍旧是一副冷清寂静的模样,只在清晨时分,瞻园那边派了一个小厮,送了些鱼肉蔬果之类,说是过年的份儿。吴嫂接过之后,关了院门,自去灶间收拾不提。
且说六儿和衣靠在云娘的床头,听得院外隐隐传来的炮竹之声,见云娘仍旧昏睡,便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来到院中,见白雪融化之后的小院愈发显得破败寂寥,毫无生气。
自从进得府中,这大半年来,六儿心中一直憋得透不气儿来,平日里话儿也不敢多说一句,步儿也不敢多迈一步,府中丫头们的日子哪一个又不是如此?六儿心中自是难过,她的心是一个名叫刘丹的现代女孩的心啊,哪里是一个如此憋屈的小丫头?在董家受爷娘的气倒也罢了,在这大户人家的府中,也是如此谨言慎行的小心模样,以后的人生呢?还过三五年时间,最好也不过就是出了刘府之后,听凭父母安排找个殷实小户人家嫁了,但是就她的那个后娘张氏,能给她指配什么样的人家,想到这里六儿就不寒而栗。
六儿望着院中那株枯败的海棠,开始思索着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人生,也许,自己也和府中小柔还有玉莲一样,最终逃不脱给人做妾的宿命。甚至还有连做妾不能的命运,就像这院中的云娘一般。
如此想着,六儿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变成只飞鸟,能够展翅高飞,挣脱这无形的牢笼,飞向自由的天地。
六儿却在胡思乱想间,却听得院外传来敲门声,开门去看,原来是张元从金陵派人给云娘捎带药材过来。
接过包裹,打开看时,除了药材,药方,竟然还有一个红红的平安结,粲然入目。
六儿的心一下子被这火红的平安结唤醒,哪怕是再冷寂,再无望的日子里,总要为自己找些热烈的色彩来。六儿跑到云娘的床头,云娘已经醒来,见得小丫头满脸红光,勉强笑着问道:“丫头,今日……今日怎如此高兴?”
六儿将火红的平安结在云娘面前展开,笑道:“嬷嬷,今日是大年三十呢。家家户户都在过大年,六儿也要陪着嬷嬷过一个红红火红的大年。”
云娘轻舒笑颜,道:“是呢,今日这个是大年三十了,我怎么就忘了呢?”
“嬷嬷,我们也在院中贴春联,挂上红红的灯笼,过个喜庆的大年怎样?除旧迎新嘛。”六儿道。
云娘微微点头,叹道:“六儿,你可知道,嬷嬷心中早……早就没有了新的时日。”
“嬷嬷。”
“丫头,你可知道……去日……苦多。”
六儿接道:“嬷嬷,可记得前人还有一句‘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好……好……”云娘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