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车马飞驰行了许多路,苏亦岚撩起绣帘一角看着外头,穿过繁华喧嚣的闹市,马车来到了幽寂的树林中,索性将手放下,只静静地坐着,她知道眼下也只有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四下里没有人语,偶尔几声呜呜然的宿鸟仰天长鸣,打破了林子的安静,顷刻闻着沙沙黄叶飘落至地的声音。
月华如练,照得满地洁白。这些日子真是过得不踏实,如今能够离开那个让人压抑的皇宫一小会,也算是缓解郁结的心情。只不过方才在那绮情楼之中,她也不曾想过自己竟会那般做,大打出手教训了老鸨,真是痛快!还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干一场,只是自己有孕占了下风,否则她定会与他大战几个回合。愉悦爬上眉梢,会心而笑注视前方,曾经打不还手的尹灵素如今竟成了有些恋战的苏亦岚,时间果真会让人产生变化!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苏亦岚欲跳下马车却被一双大手扎实保住,抬眸定定地望着戴着面具的苏晋尧,月色之下愈发衬得他俊雅清逸,只是那双黑眸多了些苍凉之气,手尴尬地垂着,僵硬地没有挪动。
苏晋尧瞧着她怔忪不宁地看着自己,淡淡一笑温声道,“你有孕在身,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看来我这个做兄长的,得时刻注意你的行为举止。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我那可爱的小外甥。”
夜深了,大地之上降下了白露。即便是泛黄的树叶上也沾了不少细小的水珠,一颤一颤的,秋风吹过便无声无息坠落,埋入泥土之中。
苏亦岚听着苏晋尧口中说出“兄长”二字,心中一震,蓦地眸中湿润。从前,即便自己唤了他千万句兄长,他也只是冷冷地斜睨自己,然后丢出一句“你不是我的妹妹”,随即看着他修长的身影背对自己离去。可就在方才,他微笑着自称兄长,心中霎时涌起汩汩温馨。见她没有吱声依旧只是看着自己,苏晋尧扫一眼她藏在背后的手道,“若是待会我走得快了,你摔着了,兄长我可不负责。”
这一句看似嗔怪的话里蕴着无尽的关怀,苏亦岚倍觉感动,下意识地伸手勾着他的脖际,清眸之中闪着泪花朵朵,连连点头啜泣道,“谢谢,大哥!”言毕豆大的泪珠滴落,顺着衣襟流到苏晋尧露出的手臂上,将她轻轻放在一个干净的地方,他才伸手拭****眼角溢出的清泪,有些自责道,“都是大哥不好,别再哭了。你怀了孩子,若再哭哭啼啼,只怕将来生出的孩子也是个爱哭鬼。这可怎么办,我还想教我的小外甥习武呢?”
一语道出,苏亦岚刹那间破涕为笑,感激地抬眸望着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在他表露心迹之后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万丈深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气氛总是萦绕在苏府。于是他在苏府的时候,自己便去外头嬉戏。他不在苏府的时候,那她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即使偶然在苏府绿廊之内偶遇,也是远远地瞧着对方便各自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似乎永远也没有交集,她也不知道自己与他之间竟到了那样尴尬的情景。是他教自己习武运剑,是他教自己识别各种毒药,她也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的心里只当他是大哥,没有一丝其他感觉。
她不是冷酷无情,怎会感觉不到他的温存,只是她知道他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人,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逃不过世俗的寻常女子,他身边该有一个真正对他一心一意的女子,而自己绝不是那个人。
而且义父也是断断不愿意看到自己与他有什么瓜葛,所以她才会做出那样冷血的举动。在他受伤的时候,只能将关心含在口中憋在心里。有什么苦闷,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悉数倾诉与他。
对于他之前出走西域,她望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坚毅,心中莫名一滞,想挽留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次次救了自己,帮助自己,还教会了自己那么多,可是她却只能伤害他。她知道,他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债主。若真的要还债,今生已没了可能,那便等到下辈子吧!若真有来世,她要做个男人,替他挡住风霜雨雪,给他想要的一切。
夜里有些凉,苏晋尧将自己外头罩着的浅青色衣袍脱下为她披上,伸手理顺她额前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试探性地触着她的手指,沁凉冰冷,顿时眉尖紧蹙,环视四周后攥紧她紧扣的十指抬眸道,“等着我!”
苏亦岚望着他温润的眸子,坐在地上抱紧身子点头嗯了一声。这种久违的感觉,仿佛隔了很久很久。没有那种尘世的男女之情,只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她有些眷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唇畔勾起了笑意,不时地搓着手取暖。
长记那时初相见,满地残红,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甚是俊美,手执银剑削落坠入空中的飞花。每一剑中都不曾让人感到寒意深深,没有霸气的凌厉,于是她便不由自主地停步站在一旁观赏。
芸香飘逸,风过卷起片片残红,他就像从画中走出的人一样,将银剑快速收回剑鞘,冲着自己微微一笑道,“你是谁?”义父则捋着夹着些许斑白的胡须道,“尧儿,这是你妹妹,岚儿。往后便由你教习她一切,包括练剑。”
此后苏府后院之中,一高一低的身影翩然其间,练习着同样的剑法。还记得起初,手上总会磨起泡,她几番弃剑于地,撅着嘴嘟囔着不愿意。他都是淡淡一笑,旋即俯下身子拾起被自己乱丢在地的银剑重新递到自己手中,点头微笑低眸看着自己,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说着鼓励的话。感谢的话太多,而且还未容她说出口,他似乎便已猜到,每次都是转移话题,让她默然间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这次他从西域归来,似乎变了个人,没有从前那份青涩多了些稳重。看着他抱着一大把干燥的柴禾大步走来,苏亦岚只是抬眸凝视他。直到静谧的林中深处燃起一簇篝火,熊熊烧着,映得人脸庞发烫,手指不再冰凉也恢复了该有的温度,苏晋尧才闲下心来,挨着苏亦岚并肩坐着。
又是静寂无语,苏亦岚的双手紧扣,想起了之前自己曾经在他受伤时对他撂下的狠话,一丝苦涩隐隐冒着,歪着脑袋清丽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看了许久,听着哧哧的火星子乱窜发出哔啵的声响,翕动的嘴终于开口道,“对不起,大哥。那次你不顾性命安危救了斯褀,我不仅没有感谢你,反而说出那样无情无义的话,真是不应该。要不,你扇我几巴掌,消消气。”
苏晋尧饶有兴致地听着她的话,从旁捡起一块厚实的木头朝篝火里扔去,随即拍拍有些灰尘的手,唇畔勾出一抹笑道,“真的?你执意如此,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话毕右手缓缓抬起,苏亦岚见状禁闭双眸,耳畔的夜风呼呼吹过,脸颊感受着深夜才有的凉意,忽然一只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头温声道,“我可不忍心这样对我的小妹!”
苏亦岚豁然睁开双眼,看着他脸上露着爽朗的笑,也悠然笑着。是夜虽凉如水,但有眼前这团火足以暖人心,竟不再觉着冷了。许是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篝火有一会儿,她只觉脖际有些酸,便伸手稍稍揉着以消解疲惫之意。
不知何时,苏晋尧看在眼里,伸手轻轻一揽,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怕她多虑立马脱口而出,“你累了,可不能累着我的小外甥,所以我这个大哥就勉为其难了,这个肩膀暂时借给你靠一靠,旁人若是想我都不允的,所以今日算你走运。”说罢抬眸望着星汉夜空,迢迢银河水,满天星斗,唇畔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感受着来自她的温度,嗅着空气中那淡淡的来自她发间的清香,想起第一次看着她的时候。
漫天飞舞的红花好似为她而舞,而她宛若仙子翩跹走近自己,每靠近一步,他的心跳就愈发剧烈,似乎随时都会蹦出来,只能极力克制着那股难以言表的情愫,于是便胡乱问了一句,“你是谁?”过往尘烟历历在目,那个与自己一同飞跃枝头看尽满树梨花盛开的女子,脸上少了些稚嫩,眸中多了些被岁月磨洗的成熟,但有时还是会犯些小迷糊。曾经笑脸盈盈在庙会上与妙雪追逐的少女,如今已为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