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三儿跟老四去地里点了棒子,就忙活着把老院推倒重盖。三儿不能老住在老四家,银花买的那处院子往后是要留给铁胆的,再说现在他们五口人,二片子肚子里还存着一个,没一处大院子咋够用?这时候二片子的肚子还不觉累赘,在家跟二月拾掇饭菜,做得了就叫铁胆挑过去。铁胆越长越像三儿,论身子骨论眉眼,都跟三儿不差多少。先头三儿跟二片子私奔,银花搬出去生下铁胆,嘴长舌头尖的人都猜这孩子是个野种,贾茂去找银花,人们也说贾茂在演戏,银花不叫贾茂进门看那孩子,更叫人们认准了铁胆十有八九不是他老贾家的苗。如今铁胆脱了稚气,人们才不得不承认,这铁胆要不是三儿的小子,又能是谁的? “那些造谣的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就缺德吧!”三儿他娘跟二月说,“瞧瞧铁胆,全身上下里外哪里不姓贾?” 贾家的老院子就在北边山疙梁子下,这里有好些破旧的院子,约摸三四十家,原本住着龙王梁最早的人家。
当时山上种着果树,人们图离着近盖的房,却经常受到狼跟狍子地侵扰,于是很多人搬出老院子,到旱桥边上盖起新房,老院子就逐渐叫人们废弃了。可随着子孙的生长,村里的地不够用了,除了一些老光棍汉跟败家子、吃饱蹲的,也有人回到老院子里过。三儿蹲在自个家墙头上吸溜着面条,瞅着这片乱坟滩似的地方,又升起了烟火味。 这个时候,打坡底下扬起一阵尘土,好些人追着这阵尘土往这边跑过来,赶在这片尘土前头的是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裹着军大衣的人,那一身绿在尘土里显得极扎眼。“就是那、就是那!”人们拥着这辆马车在贾家老院门口停住,“军大衣”打马车上跳下来,用手把帽檐撩起来,眼睛在这破旧的院墙上一瞟,在三儿的身上停住。三儿继续低倒头吸溜面条,单看前影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只是假装没有看见。 “军大衣”走到三儿圪蹲着的那截院墙下头,“啪”的一个立正,短促有力地向着三儿敬了个军礼,“营长,王松奉命报到!” 王松站得直挺挺的,仰着脸面向三儿,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只剩打三儿嘴里传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
三儿端起碗,喝完了汤,打了个饱嗝,把筷子跟碗用一只手夹住,另一只手慢慢捋着自个的肚子,跳下院墙,上下打量了王松一番。“不赖呀!穿上新军装,像个新姑爷。”三儿一挥手,叫王松跟他进院子,“吃晌午饭了吗?” “报告营长,吃过了。” “扯,打县里到这,咋么也得三四个钟头,你吃得算啥饭?” “在车上啃了俩棒子……” “棒子能当饭?”三儿挑起眉毛,冲着老四喊,“老四,回去跟你嫂子说声,再下两碗面拿过来!” 老四应着声打人群里往出挤,边走边不住地回头看,心说三哥好大的威风,那个穿军大衣的长得高头大马,在三哥跟前咋大气都不敢出? 三儿叫王松把赶车的也叫进来,舀了一瓢水递给王松叫他先消消渴。人们还扒在院墙外头,眼瞧着里头的情形,“军大衣”的那声“营长”是把他们给慑住了,虽然盘算不出是多大的官,可也明白凡是带“长”的称呼,那肯定是个官老爷。那既然是官老爷,为啥回乡的时候这么寒酸?读过点儿书的算命先生想了想,捋着胡子跟身边的人悄声说,他明白了,三儿这是学得关老爷,封金挂印,“真是有古圣贤之风范也。
” “营长,这回是团长叫我来找你的。”王松说,“团长说,我要是不能带你回去,我也就不用回去了!” “团长真了解我。”三儿笑了笑,说,“我这正愁没人手哪!你留下来挺好!” “营长,你就别为难我了。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同志们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得把你带回去。” 三儿指着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看见没?我打算盖三间大正房,我告给你,这就是子孙万代了。” 老四跟铁胆来了,一个端着面条,一个端着卤。三儿把面条跟卤推到王松面前,又招呼赶车的过来一块堆吃。吃完了面条,三儿叫铁胆带赶车的回去抽根烟、歇口气,他撸起袄袖子,跟王松说,“解放军同志,歇够了吗?”王松脱掉军大衣,跟军帽卷到一起,放在磨盘上,卷起袄袖子抓起了旁边的镐。老四急着跟三儿说,哪有叫客人干劳力活儿的,王松笑了笑,说客气啥,他可不是客人,他们营长咋能当他是客人?新一营的都是自家人。 后晌干完活儿,王松跟着三儿和老四回去。二片子在贾勇跟铁胆睡的南间摆上饭菜,叫三儿跟王松进去吃,她打发贾勇去打酒,嘱咐他回来就跟铁胆到北间来吃饭。
贾勇买了一瓶二锅头回来,三儿一看,大声说一瓶咋够,贾勇又出去买了一瓶。三儿把酒打开,跟王松一人一瓶,对着瓶喝,才喝了一会儿,两个人的眼就红了。王松讲起离开新保安以后的事,有胜仗,有败仗,但不管讲啥,都把新一营讲得虎虎生威,说到后头吹嘘得天花乱坠,好像新一营的人一起放个屁,敌人就会缴械投降。 “扯!”三儿虽然喝得高了,但遇见王松讲到太没边没沿的地方,还是听得出来真假,“要你这么说,解放军有咱新一营就打遍天下了,还要其他部队干啥?” “那还用说?”王松叭咂着嘴说,“解放军没了华野能行吗?华野没了咱们团能行吗?咱们团没了咱营能行吗?” “屁话,不只是咱营,哪个营都重要!” “我是想说,营长,你得回去,没了你,新一营就没了主心骨。” “回去?我回去干啥?”三儿拍了拍自个的腿,“你告给我,新一营需要一个瘸子干啥?” “营长,同志们都说啦!”王松抹着眼泪说,“不管生死都得跟你在一堆!” “扯!”三儿摆了摆手,“各人有各命!我告给你,我早不是啥营长了,现在就是个平头老百姓。
先头那些枪炮里的日子回不去啦!回不去啦!我现在就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也不要再逼我了,啥日子不都是过呀!” “话是这么说,营长……” 三儿打断了王松的话,“你放心,我也不会叫你空手来,再空手回去的。”他歪过头冲着北间叫唤贾勇。贾勇走进来,三儿伸手把他提溜到炕上,跟王松说,“小勇你带走,他爱念书,这里的条件还不咋好,你带他到城里找个学校上吧!” 贾勇看着三儿,说:“爹,我不想走。” “这点儿出息!”三儿呵斥了贾勇一句,“要念书,就好好念,念不好就别说是我贾崇武的种。” 叫贾勇去城里念书这事,三儿后来告给二片子,他是见着王松那一刻就想到的。虽说打小三儿倒没有吃过啥不识字的亏,但他确实得到过识字的好,就永嘉教他的那几个字实在是帮了大忙。冯伟先头跟他讲过,打仗靠的是枪杆子跟泥腿子,打完仗了,天下太平了,就得靠文化知识了。只有识文断字,才能建设新中国。三儿跟王松说,我贾崇武咋说也是个共产党员,打仗的时候不落后,建设新中国更得走在前头。我不懂啥文化知识,我小子可不能不懂。
“想当初,我爹把我送出龙王梁,那是叫我到黄米店里去当伙计,那事再念叨起来都觉得丢老贾家的脸;现如今,我把我小子送出龙王梁,是叫他去念书、学文化,是给老贾家长脸。”三儿跟二片子说,“等他学好了回来,不说把咱龙王梁搞得跟北平似的,那也得跟新保安差不离。”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二片子叹了口气,“小勇年龄这么小,出去咋照顾自个?” “怕啥,新一营那么多人,能叫我小子饿着冻着?现如今是新中国了,又不是旧社会。”三儿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老段他们惯着他,他就学不出好了。
” 第二天吃过晌午饭,三儿就催促着王松该走了。王松带着贾勇坐在马车上,看见三儿硌拐硌咧地赶在后头,一直把他们送过旱桥,他圪蹲在旱桥上,眯缝着眼送他们驶往山的那一面。二片子赶过来,见三儿的脊梁一下一下抽动着。 贾勇离开龙王梁以后,二片子经常梦见他,有时候梦见了就会念叨出声。铁胆不爱搭理二片子,自打贾勇走了,二片子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他会悄没声地帮着二片子干活儿。二片子也发现,不知啥时候,喂牲口的草是铡好的,缸里的水是满的,菜洗好了摆在菜板上,泔水倒进了猪圈的槽子里。她叫铁胆,铁胆也不搭理,只留给她一个后脊梁。别瞧那冷眉冷眼的模样,心是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