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玄烨签订契约的时机,是在孝庄病重。
慈宁宫门窗紧闭,厚重的锦缎遮挡微光,里面守着的人满头大汗,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床榻上的老人挣扎的咳嗽,头一歪,嘴角咳出一口血。
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睁着眼睛仰望雕花的床顶,江南绣娘耗尽心血绣出来的百鸟朝凤笼罩一层浅灰的颜色,她听见耳边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皇阿嬷……
老祖宗……
她没办法回应,一座大山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残破的身体此刻化成囚笼,束缚想要羽化的灵魂。
恍惚间,白衣少女赤露双足,脚踩银铃走进视线,她如神明,用耀眼的神光驱散黑暗。
神明慈悲怜悯:与我签订契约,我将给予你解脱。
她实在是太累了。
年少入宫,与海兰珠与乌仁娜大妃斗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入住慈宁宫,却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自己的唯一的亲生儿子。疼爱的大女儿嫁去草原,年前病逝,该走的都走了,玄烨也大了,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了?
是时候该走了。
神明附身,温柔亲吻。
灵魂脱离躯体,她随神明飞翔在苍穹,远离身后的紫禁城,回到梦想里渴望的草原。
我收下孝庄的灵魂。
金色的灵魂温暖明亮,不管这位女性在后宫的斗争中如何不择手段,在前朝,对于康熙而言,她无疑是极其正确的。
玄烨悲痛欲绝。
年少时是皇祖母循循教导,年长后手握大权的孝庄为了避免与亲孙子的冲突自愿让权,避居慈宁宫。
一夜不见,他已生白发。
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明百姓,唯有死,一视同仁。
他恐惧死亡,已过而立的皇帝年盛力强,坐拥天下,大权在握。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坐在飒坤宫外的台阶上吹凑尺八,东洋传来的乐器特别适合月夜,我曾见过号称音乐之神的男人用尺八的乐声送别友人。
一生波澜壮阔的阴阳师在友人的注视下结束传奇一生。
他婉拒当权者的邀请,恳求黄泉的炎魔粉碎自己的灵魂,化为万千清气消散天地。
我无法理解。
我想活着,活着的渴望远高一切,无数的时光里只为了活着而活着,我甚至做出过许多旁人难以理解甚至厌弃的事情,包括出卖自己的灵魂。
天帝说的对,我脏。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神游天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龙袍外罩着一层孝衣的皇帝出现在我的眼前,焦灼,恐惧,敬畏,他的表情像是糅合所有的不安和黑暗。
有种不顾一切的渴望。
时机已到。
就在一念之间。
他忽然上前,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
“不要离开朕……”
汹涌的恶念噶然而止。
我以为他是来祈求长生不死的,但出乎意料,他祈求的是不要离开。
失去太多的玄烨害怕自己变成孤家寡人,紧抓着我不愿意送手,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和挣扎,早年出现过的玄烨再度强占身体,双眼沉沉,目光黝黑,打量我,宛若一个陌生人。
我想挣脱他。
他死死抓着,力道大的惊人。
“你想要朕的灵魂?”
他冷静极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颤抖:“是啊。我能给你长生,给你不死,给你坐拥江山的无限时间。”
“这些朕都要。”
我满意极了,勾上他的脖颈,感受他咬住我的嘴唇,唇舌交融,含糊间他说道:“朕还想要你。”
媚眼如丝,笑意盈盈:“我自然是你的。”
“契约结定。”
他的血有点腥,我来不及细细品尝,叫这刚烈霸道的力量冲的血脉偾张,几乎爆体,这些都不重要,我咬紧牙关,将呻吟吞到肚子里。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玄烨的契约是我为所欲为的通行证,我要将这天下颠覆,将王朝变成亡灵狂欢的世界。
一个不死的皇帝?
瞧瞧,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与我签订契约后,我熄灭苦香,幻境崩塌,五颜六色斑驳掉落。
撑伞的女子与我走过飒坤宫,绘满落英缤纷的桃花伞下露出半张白皙如玉的脸,樱唇轻启:“自此一别,碧落黄泉,你我不得再见。”
舍不得她受苦,一直送到宫门口。
无数的灵魂汇聚成浩瀚的光海,乘着这条光海,由意识诞生的残魂们能够抵达碧落黄泉,运气好的,在度过冥河之后能得到转生的机会。
她与我说了许久的话。
“小佟氏想要一个孩子,他没答应。”她神秘的眨动眼睛,手指指向天空,她是康熙的一部分,是隐藏在灵魂里对爱情的不屑,康熙知道的小秘密她也知道,现在她想将这些秘密毫无保留的告诉她的朋友:“飒坤宫门外的牡丹花用特制的药汁浸泡过,能致人不孕,本该是为我准备的。”
她口中的我,不是指她本身,代指第二任皇后。
“小佟佳能享用,是她的福分。”要是能生,这贵妃的位置怕也落不到她身上。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妖精。”这话说的像玄烨的语气,无奈夹杂着宠溺:“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像送我一样送别他。”
她是个聪明人。
隐隐预约察觉到我的意图,心怀不轨,恶意满满,出于朋友的立场无法阻止,一个隐藏在皇帝灵魂里的残缺灵光能做什么呢?天地间每天会诞生无数的灵光,朝生暮死,譬如浮游一般短暂,就因为她是皇帝幻境里的灵光,比其他的同类苟延残喘了些时日。
“做不到啊。”
听了我的话,她凄然抬头,白莲的馨香扑面而来,纸伞垂落在地:“那就保重自己吧,活的快乐些,幸福些。”
“有朝一日……”
你我能重逢。
没有下一句话。
天空飘落小雨,暮色沉沉渐安,怀里佳人幻化成光点融入光河之中,崔璨的光芒蔓延直天上,直到最后的尾巴消失。
我收回目光,拾起纸伞,漫步在破碎的皇宫里。
新的画卷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