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花给两个女儿吃过午饭后，姐妹俩各自要了五毛钱说渴了要买雪糕吃，一起上学走了。春花走路沉重得往后直趔腰，宽松的孕妇背带裤显得臃肿难看。她觉得腰很酸疼，躺在沙发靠垫上，手拿遥控器打开电视，边看边握拳轻捶后背。鼓圆的腹部像个小锅似地倒扣在肚皮上，脸上也是锈迹斑斑的，全然不像身怀那两个丫头时红润喜色。算上打掉胎的那两个丫头片子，这已经是第五胎了。
春花怕站在穿衣镜前照镜子看见自己的丑样子。结婚才十多个年头，自己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咋就突然间没了从前娇美的身材呢？都说岁月催人老，她想自己是被生儿育女催老的，觉得自己还没有好好享受青春，青春就花谢凋落了。那年她十九岁，没考上大学，家境困难，在工地上打工，遇见了泥瓦工满喜旺，两人一见钟情，想起和喜旺哥下班相约钻树林初吻时的情景，至今脸上还隐约发烧心跳不止。那时她出落的像名字“春花”一样美艳，喜旺也是个身强力壮、心灵手巧的棒小伙，一月能挣两三千块钱。新婚之夜，她成了甜蜜的新娘，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为了生个男娃，全家人没少费心劲。从她怀孕四十天起，婆婆就给工地上的儿子喜旺打电话，催促喜旺赶紧回来。喜旺说工地上正忙，工头恐怕不给请假。婆婆说你就说我妈病了住院了，非回去不可。喜旺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最后嘟哝着说，也只有这样了。
等喜旺一迈进老妈屋里的门槛，老妈溜下炕笑着对喜旺说，你媳妇怀上了，四十天了。
喜旺心里一喜，掐指一算，两个月前，他从工地上回来了一个星期，还真怀上了。
老妈给喜旺倒了盅热茶说，我们去余湾村你那个远亲姨爹王大夫那里号个脉，他是几十年的老中医了，手一搭脉，是男是女就心里有数，很准的。
喜旺说，妈，如果再怀个女娃咋办哩？
那就吃药打胎，再抓几副调胎药吃吃，反正我得抱个孙子。
春花瞅着眼前黑瘦的男人喜旺的那双被砖块水泥磨蚀起茧皲裂的手，心里起了莫名的疼爱，同时也为男人和婆婆重男轻女而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所伤感。几次打胎，遭罪落病的是自己，再说啥时是个尽头啊！可她只好将女人的这些难心事咽进肚里，不好去反驳他们执著的妄想。公公爹病逝四年了，婆婆七十的人了，身体还好，硬朗没病。自她怀孕后，婆婆也破例里外给她搭把手。大丫头霞霞九岁了，上三年级。每逢休息日，写完作业，帮妈妈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给饲养的那两头奶牛添草、加料、饮水，还学会了挤奶。霞霞就像个小大人，听话懂事，是春花的贴身小棉袄。二丫头凤凤七岁了，上一年级，也和姐姐一样乖巧聪明，缠着姐姐一起帮妈妈学干些家务活。两个丫头学习都好，邻居们都夸她们是两朵金花。男人喜旺是个孝子，最听婆婆的话，不从扭转婆婆的心意，对她也是疼爱有加。春花有时闲来无事，双手抚腮，看着嬉笑玩耍的两个丫头就想心事。两个丫头自然贴心贴肺，可女娃娃终归要长大，迟早要脸朝外嫁人，鸟一样飞出窝巢的。将来自己和喜旺老了，不养儿，依靠谁？虽说现在城乡都施行养老保险，将来有退休金，可没有儿孙绕膝满堂的那股热闹劲，照样是人丁不兴，屋空人寂寞啊！再说，生不上儿娃子，自己在街坊妯娌眼里也没光彩，在家里也没地位。大嫂、二嫂、三嫂家都有一两个儿娃子，咋就到她春花这卡壳了呢？所以春花从内心里讲也有点不甘心。
春花性格温顺，很少因琐事和婆婆妯娌们怄气斗嘴扯闲话。她在满家四个儿媳妇中是最勤劳贤惠的。左邻右舍的婆婆们都当着自家儿媳妇的面夸赞春花是个孝敬能干的好媳妇。爱听的儿媳妇笑脸迎合，不爱听的，阴了脸，鼻孔里哼冲一声，晚上背过婆婆对着自个的男人说，她春花再咋日能，咋没生下个带把的接香火的黑卵子儿娃子？男人一吐烟圈斜眼一瞪婆姨说，你日能咋没给我生下个像霞霞凤凤一样的俊俏丫头呢？生下那三个黑卵子灾爹，将来你就为他们做牛做马吧！女人被男人的话噎得“咔”地关了电视脱鞋上炕拉下被褥说，那也比断了后的强！
那晚喜旺依在春花怀里说，春花，你要能给我生个儿娃子，你就给我们满家立了大功了。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像神仙娘娘一样供养上。我要摆上十桌八桌的，给娃美美气气地做个满月，给你买个金链子，去趟北京天安门，旅游见见世面。给咱儿娃子打个金锁子挂在脖子上，保佑咱娃长命百岁，少病多福。春花移开喜旺上抚下摸的手说，你说的轻巧，说生男娃就生男娃了？真主不公平，你盼男偏生女、他盼女偏生男。我倒不向往能穿金戴银，大富大贵，我只希望你平安健康，全家人阖家团圆。
喜旺发动了农用三轮车，车厢里铺上厚厚的柴草绿绿的毯子，让媳妇和老妈软乎乎地坐着，一溜风上了路。
张大夫左右一把春花的脉，问了春花一些生活细节，说不是亲戚熟人，我一般不告诉的，都想生男娃，是女娃，就打胎，害命哩，我要背罪债呢。把完脉，张大夫笑嘻嘻地转身告诉春花婆婆说，根据脉象反应，你就等着抱孙子吧。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喜旺说谢谢张大夫！急忙掏出300百元钱递给张大夫，张大夫只收了200百元，开了保胎药，临行前安顿春花，不要干重活，不沾生冷，近期禁房事，要加强营养。
春花的怀里像揣抱了一只小兔子似地扑腾，怕蹿跑了一场空欢喜。特别是喜旺心里最不踏实，等到春花五个月出怀的时候，急着从工地上赶回来，花钱托熟人到两家医院里做了B超，确定真的是怀了儿娃子，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凡是家里的重活，婆婆都一手操作，尽量怕累坏了春花的身子。婆婆说，好不容易怀了个孙子，要是累得流产了，咋办呢？夏收割麦，婆婆也没舍得让春花下地，春花花钱雇人收割、上场、打碾，这也是为了让喜旺在工地上不为家里的农忙分心。
夏收忙完闲暇时，大嫂二嫂三嫂一起到春花家里串门，话题扯到女人生孩子的事，婆婆说，现在的媳妇子都娇气金贵的很，害口的嘴馋瞌睡多，又懒得多活动。我们那个年景，挺着个大肚子，照样在生产队水里泥里干湿田里干活下力气，想吃个肉啊水果啊，哪有啊？就是想吃个荷包蛋还要在母鸡屁股里等几天。生孩子像拉屎尿尿一样，屁股一撅就地生在沙子堆上了，我生大儿子那阵，差点生在稻田里。不像现在的新媳妇子生孩子，不是脐带绕脖子，就是羊水污染缺氧倒生，到医院来个剖腹产，瞎花那成千上万的钱干啥呢？
春花听婆婆的话音有点数落她的意思，又不像说给她听，装作没听见，只顾收拾桌上的碗筷。三嫂心直口快藏不住话，有点不悦地对婆婆说，妈，我那阵生虎子的时候没去医院，找个接生婆，结果难产，流血过多，终了还是上了医院，命保住了，还落下了病根。现在的女人生孩子可赶上了好时光，保健所里生，虽说花俩钱，可是安全、保健又卫生，女人少受罪呀！
婆婆对三媳妇子的抱怨也是觉得在情理之中，她没恼怒吊脸子，反而呷口茶笑嘻嘻地说，那时不是家里经济条件困难嘛！我们老辈子女人可是天生下苦的命，不同时代两重天啊！
喜旺在工地上发了工资后就匆匆赶回家一趟，他给老妈给春花给两个丫头各买了一身夏装，临走前又给春花买了二百块钱的营养品，安顿春花说，自家养着奶牛，不要光顾卖钱舍不得喝奶呀！你要吃喝个好身体，才能给我生个胖小子，我在工地上也干得起劲有奔头。
春花说，喜旺你就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楼架上爬高下低的，不要为家里分心。
喜旺捧起春花的脸，从她闪亮的眼眸里，看见眼中的自己。他竟学着电影镜头里的亲吻，将大嘴巴封住了春花小巧的唇。双手搂抱得春花有点气喘……快放开！大白天的，让妈和娃看见了，臊毛死了。正说着，二丫头凤凤进门来，春花从喜旺怀里移开身子，凤凤就问：爸爸，妈妈，你们俩干啥呢？春花脸一红说，妈眼里钻了个蜢虫子，让你爸给舔出来呢。
二
春花休息了一会儿，浑身没了先前的困乏。她从沙发上起身，挺着腰身到灶房里刷锅洗碗。收拾停当，春花用抹布擦着锅台，觉得小腹一阵憋疼。她放下手中的活，扶墙站了一会儿，好多了。春花心想，不会是提前十天半个月生产吧？又一想，提前生产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她赶紧打开衣柜，用包装了孩子的尿布，几大包卫生纸和她洗换的衣服，又到灶间烧了两暖瓶开水。快到孩子放学的时候了，她该准备晚饭了，和好了面，用面盆扣在案板上，这时，小腹又一阵一阵地疼起来。
春花疼得已经冒汗了。她急忙去打大姑家的电话，没人接。她又分别给三个嫂子家打电话，也是没人接。她有点支撑不住了，身上一阵发冷发紧。她上炕拉开被褥想躺一会，等两个放学的孩子。
霞霞和凤凤是一蹦一跳一前一后欢歌笑语回家的。一进门，霞霞见妈妈躺在炕上疼得直呻唤，忙问妈妈你咋话了？春花说，快去喊你大妈二妈去，说我妈要生了。霞霞“哎”了一声，放下书包撒腿跑出了屋。春花说凤凤快给你大姑打电话，告诉奶奶，说我妈要生了，让奶奶赶紧回来！打通了，是大姑接的电话，说知道了，奶奶马上就回去。
大嫂二嫂赶到春花屋里时，春花直疼得牙咬被角，头发湿漉漉地贴伏在额头上。二嫂在春花身下铺了一大块塑料布，又在上面铺了一大块布单，垫上卫生纸。镇医院的妇产科徐大夫被请来了，查看后，见春花的宫口开了。恰巧婆婆和大姑也赶到屋里，婆婆在一旁拉着春花的手为她加油鼓劲，春花疼得把婆婆的手都掐烂了。徐大夫检查后说胎位倒置，胎心弱，估计缺氧，为了大人和孩子的安全，建议马上上医院剖腹产手术。
嘀哩嘀哩的120救护车开到了家门口，几个医生下了车，马上把春花用担架抬到车上，给春花输上了氧气。婆婆打开箱柜拿了5000元钱，将霞霞和凤凤安顿给老二媳妇，就和大女儿、老大媳妇一起上了救护车。
剖腹产很成功，剖下了一个八斤半重的男婴。婴儿有点羊水污染，排吸口水后被放入了保温箱。春花麻醉过后人醒了，忙问孩子呢？婆婆说在保温箱里，是个儿娃子，八斤半重呢。春花听后，倦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老妈安顿好一切，急忙跑到电话亭给工地上的儿子喜旺打手机，说你媳妇剖腹产生了个儿娃子，母子平安。喜旺高兴地跳了个蹦子，说太好了！我有儿子啦！忙说，妈，住院钱不够你就多取上些。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圆圆地挂在夜空，水一样的清辉，泻溢着喜旺兴奋的脸膛。喜旺哼着小曲在工地上的水龙头前擦了个澡，中秋节因工程忙而不能放假，老板给每人发了两斤月饼，两斤奶糖。同室的五个工友，撺掇喜旺买酒买菜庆贺他喜得贵子。喜旺买来了两打啤酒，清真餐馆里买了下酒的肉和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喜旺让工友“秀才”给儿子起个名字，秀才对着夜空那么一瞥，随口就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就叫“满月”吧。大伙七嘴八舌地赞叹说，嗯，好名字！秀才站起来举杯对大伙说，来来来，我们相识一趟不易，就以碗当杯赞满月，抱脚喝酒庆中秋。哥几个站起来举杯说，为喜旺生了个大胖小子干杯！大伙高声划着拳、添着酒，个个喝得面红耳赤。秀才话最多，爱唱山花儿，借着酒兴，他就唱上了：想妹想的心发慌一脚踏进咱的庄十五月儿亮堂堂婆姨娃娃热炕躺热乎身子香香奶亲不够呀手里揣……
酸曲过后，个个喝得七仰八叉，东倒西歪，呼噜震天。喜旺兴奋得难以入眠，透过工棚的简易玻璃窗，看着月儿，想到满月，嘿，不错的名字，不过有点女娃子气，嘿，对了，春花姓岳，“岳”与“月”是谐音字。叫“满岳”也行。管他呢，反正生了个带把的。不知不觉中，酒劲上来，睡意朦胧里，他也合着大伙的呼噜节拍睡着了。
三
春花一个星期出院回家，伤口长得很好。十天上，喜旺从工地上回来了。说先向工头借了三千块钱，余下的工资完工后结算。又说工钱难要得很，像从工头身上割肉呢。大家伙合计好了，再拖工资，就通过法律手段讨工钱。春花坐在热炕上，脸上白里透红，大概是生了儿娃子心放宽了，能吃能睡，奶水鼓胀的渗出衬衣了。喜旺挣来的钱先向妈交账，这是规矩。让妈管钱，就图个孝顺，让老人高兴。喜旺也背地里给春花三五百块的小钱。钱锁在妈的箱柜里，存折也交给妈保管。春花要花钱，向婆婆要。婆婆七十多岁了，脑子还算灵活，春花花钱办置里外的东西，婆婆也不抠门，掰指算账。春花是个诚实的媳妇，从不乱花一分钱。俗话说，家大如海。婆婆管了一辈子的钱，知道哪些钱要花，哪些钱不该花，精打细算惯了。婆婆当着喜旺和春花的面说，我老了，不打算当一辈子的管家婆，钥匙一串串地带累了，该交给春花，我要做做礼拜，办办后世的事哩。
春花不愿接受。说妈你先管着，以后再说。婆婆知道春花想当甩手掌柜的。喜旺挣来的钱，领来的奶款钱，婆婆都只是锁在箱柜里搁些日子，又被春花要去花这花那了。这一点，婆婆认为春花就比其他三个儿媳妇懂事会来事。不像那三个儿媳妇，娶来没过上几天，就都想法闹气打架，哭喊着分开单另过。说白了，儿媳妇们都想掌控财政大权。春花和婆婆和得来，十多年天气，春花和婆婆没有红过脸，也没给婆婆使性子摔碗砸过盘子。
春花一个月下来，白胖了许多，伤口长好了。由于奶水好，满月长得粉团白胖，脸蛋上一笑一个酒窝。剔净的胎毛子也长出了黑茬茬的头发。看面相，一半像春花，一半像喜旺。婆婆服侍的周到，春花心里很感激。这个孩子的出世，的确让春花倍受爱戴。
喜旺回来三天，眼睛就没离开过憨嘟嘟的儿娃子满月。睡着了看，吃奶时看，换尿布时看，总是当个宝贝看不够。三天过得很快，走时又是不舍的样子，在满月的脸蛋上刮几下，亲几口。说春花你好好养着身子，等年底收工，钱领到手，就回来给咱宝娃做满月。婆婆在场，春花不好对喜旺说些体己的话。按照当地的习惯，给娃娃做满月，是女方的娘家人得张罗，要拿出很大的一笔钱，少则五六千，多则上万块。春花坐在炕上心里犯起愁云。三嫂那阵，娘家人都花了三四千呢，这里的人都攀比得厉害。她可不能让邻里妯娌们小看了她春花的娘家人。
但这几年娘家人的日子也过得不景气。娘家爹死得早，先前两个哥哥只是种那几亩地。大哥在工地上当施工员，二哥是司机，给人开营运车。后来大哥承包了几处工程，赚了点钱，翻拆了旧房盖了一院子砖瓦房。二哥借贷款买了几十万的大型“双桥”车，南北方来回拉货跑运输，生意好，还了车钱，也盖了一院子砖瓦房。可该造哥俩的财运路浅运短，大哥的工地上摔死了人，给人赔偿了20万元的人命钱，工程也亏了本，从此一蹶不振。二哥路遇风雪，车毁人未亡，却失了右臂成了残疾人。大哥二哥的孩子又都考上大学，为了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两家人恨不得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粗米淡饭地勉强度日。娘家妈腰腿疼痛，自个儿烧锅做饭孤单生活，两个嫂子又偏生嘴叼舌长，怨气十足，把个婆婆不当妈看。娘家妈的吃喝穿戴多由她这个当女儿的明里暗里接济补贴。让娘家姑舅一下子拿出七八千上万元做满月，无疑是爬崖上树逼哥嫂吵架闹矛盾。多亏春花多长了心眼，将平时喜旺给她的零花钱，以及自己平时的家庭开支节省了下来，零存整取，集攒了八千块钱。
初冬的寒流来了，家家户户架起火炉取暖做饭。春花满了月子，能下地干些轻省的活计。婆婆说，我那宝贝孙子的满月，等喜旺从工地上回来就办，正好是四十天。这几天，你抽空回趟娘家，请请孙娃他外奶奶，舅舅、舅妈，给咱娃风风光光做个满月。
春花说，行。我就去请。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花安顿好满月睡熟，悄悄去了趟信用社，取回了那八千块钱。春花打算把这八千块钱交给娘家妈，哥嫂们日子紧，不容易。让哥嫂们一分钱也别拿，她拿这八千块钱给娘家人装人做满月。
春花正在屋里数钱，听见屋外婆婆和三嫂说着话朝她屋里走来。春花忙掏出橡皮筋捆扎了钱票，转身装进衣架上常穿的那件蓝色羽绒服口袋里。
三嫂进门就问：春花你忙还是闲？到三嫂家看看我买来的大彩电和冰柜。赶上家电下乡，还有百分之十三的补贴呢。彩电让我捣弄得没影了，遥控器硬是打不开电视。
春花说行。三嫂你先和妈坐坐，等我奶的满月睡着了，我就和你去。
三嫂逗玩了满月一会，春花炉子里加了煤，解了衣襟，把个鼓胀的奶头塞进满月的嘴里，一边轻拍哼着催眠曲，令孩子尽快进入睡眠状态。
三嫂抓了一把盘子里的葵花籽，围着火炉坐着，和婆婆谈论着今冬给儿子虎子说媳妇的计划。说虎子这娃爱打麻将，赌博不学好，一点不让人省心，都二十四的人了，我得给他娶个媳妇，让媳妇管住他，免得他学成个游狗二流子不成器材。丫头上大学，不在家，他们爷俩一走工地，里外都是我一个人，娶个媳妇子就多了个帮手，也免得我一个人心里闷得慌。
四
虎子在工地上干钢筋工，爹看工地，闲暇时捡拾些废铁废纸水泥袋变卖些钱。爷俩一个月工资除吃喝能挣四千多块呢。虎子爹知道虎子有赌博的恶习，就告知工头，虎子的钱必须由他亲自签字领。虎子手头紧了，就向工友借，照样玩。今天你赢我，明天我赢你，好借好还，虎子还算个守信用的人。只是最近，虎子赶了几场摇碗子（掷骰子）的大场子，摇单双，很上瘾。打麻将费时熬煎人，摇碗子只是几分钟是单是双见输赢。有胆的成千上万压着赌。
头天下午，虎子爹领了爷俩的一万块钱的工资，本是亲自送回去的，可和他轮换看工地的老张有病住院了。他就没法回去了。他把钱交给虎子说，你快把钱送回家交给你妈，后天就回工地上来。我费了很大口舌，工头才给请了假。
虎子揣了钱就离开工地。他有点饿，在一家清真饭馆要了碗麻辣饺子。低头吃得正香，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抬头见是马三。马三是虎子的麻将友。马三笑着问他，吃饱了去不去耍这个。他做了个摇碗子的动作。虎子说不去，我还回家呢。马三也要了碗饺子，点了烟，凳子挪近虎子说，这次有好几个大庄头参加，那可是大手笔，有十几号人哩，你不想捞回上次的本钱吗？虎子就动心了，忙问，那地方安全吗？马三遮掌贴耳悄声说了赌点。又说放心，绝对安全！马三吃得很快，汤没喝，忙用纸巾抹了嘴，上柜台把虎子的饭钱也交了。回身说，走哇！虎子想起爹的嘱托，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回家，不去了！马三说，你这人咋没个定性呢？就连推带搡地出了饭馆。
一个类似地下室的大房子里，挤满了乌七八糟的人。小的二十多岁，老的五六十岁。一盏吊灯下，影影绰绰，个个像入世的鬼影。屋里烟气很重，杀气腾腾的。嬴的人，因兴奋涨红了脸。输的人，因急躁血红了眼。虎子先是站在旁边看，他也像屋子的一个影，一缕烟魂，很快融入其中。虎子先试着压五十，赢一百。压一百，赢二百。压二百，赢四百。他试着手气还壮。马三拍着肩说，咋样？好手气吧！虎子放开了胆，压了五百，赢一千。他压了一千，这回输了，他停手站在旁边看，心里信着单双号，试着压。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电炉上烧着开水。身后的货架上摆放着烟酒饮料和各种副食品。这里的东西都翻倍卖，别看平日里这些人花钱抠门，到了赌场上，手里的钱就不值钱了。场子是胖女人和她的瘦猴男人开的，外面还有两个望风的人，稍有风吹草动，马上打手机报警，玩赌的人，可以从后门作鸟兽状出逃。胖女人每隔十分钟就向庄家抽50块红钱。胖女人能说会道，人长得丰韵十足，兜着两个大乳，挤在男人堆里，伸手向赢钱的人收百八十块红钱。赢钱的一手给钱，另一只手暗里朝她那肥翘的屁股上偷捏一把，胖女人怪嗔一声“讨厌”！笑打那人不安分的手。谁饿了，她会下一包方便面端过来。看见虎子停手观看，就端给他一杯茶说，小伙子，别着急，喝杯茶，稳稳神。虎子接过杯子，喝了几口，说谢谢大姐。
虎子这次压了一千，赢了。他又压了一千，赢了。虎子有点急于求成的样子，他压了五千，庄家叼着烟，手抓碗子，斜眼试问了他一句：信好了，不改了？虎子说，不改了！开！是双号，虎子赢了。心里像掉进了一块烧红的热炭，“嘶”地一烧，五千变一万。庄家脸上一惊，嘴角像被烟头烫了一抽搐。输钱赔完后，又咣当咣当摇了一宝，等着众人下注。虎子点了一下手中的票子，除本，他赢了八千，虎子见好就收。庄家见他停了手，就催了一句，压啊！虎子说，我先缓一步。虎子在心里默压了一万，信了单号，庄家开宝，也是单号。虎子的脚上像遭蛇咬了悔得用力一跺。马三随虎子压，就催虎子说，好手气别错过了，压啊！
这回虎子有点做大做强的气概，压了赢来的八千。“八”是“发”的谐音，图个吉利。庄家又斜眼看着虎子。嘴上叼的烟头短得有点火烧火燎，血红的双眼熏得半睁半闭。他吸溜着嘴问虎子：信好了？虎子说，好了！
开！——虎子信双，却是单。一眨眼，八千块钱飞快地被庄家的手抓走了。
虎子有点气恼。马三也一拍脑门一跺脚。
五千，压五千！我就不信，邪门了！
所有人的眼睛钉子似地盯着虎子看，他成了大手笔。
开！！——虎子信单，却是双。五千块又魔术般地飞走了。
五千，压五千！妈的，我就不信，邪门了！
开！！！——虎子信双，却是单。五千块又魔术般地飞走了。
他的口袋空了，抹了一把汗，退向一边。
虎子向马三借了一千。想翻本，结果输的只剩一百多点车费钱了。
虎子走出地下室赌场时，天色已大亮。
虎子脑袋沉沉的疼，两腿软沓沓地走。街上迎面一股寒流袭来，他不由地竖起领子打了个寒战。他输了一万块工资钱，身上没了火气没了心力。寒风像刀子割，他想吃碗拉面暖暖身子再回家。
虎子从公交车上下来，走向村口巷道，碰上二宝爹给牛添草。虎子问：大爹忙着呢？二宝爹应声说，哎，虎子回来了。
虎子走到自家街门前一看，铁将军把门。他到路边厕所里解了手，还不见妈回来。虎子心烦，没耐心等。他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一纵身，两手抓紧了院墙的转头，爬上了墙，咚地一下子越墙跳进了院子。狗惊叫了两声，见是虎子，摇尾吐舌钻裆盘腿一番亲昵状，虎子径直走向堂屋。屋里火炉上水壶吱吱地冒着水汽，屋里暖暖的，虎子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觉。不过，他有点伤感，他恨管不住自己。一万块钱就随手输光了，咋向妈交待呢？他看见盘子里妈烙的馍馍，也没胃口吃，只喝了点水。
虎子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想睡一会儿。闭了眼，心上却七上八下的毫无睡意。他有掏牙的习惯，一时找不到牙签，就下地到炕头边揭起炕单褥毯，想折个席皮子掏牙，就见褥毯下压个鼓鼓的白手绢，解开见是一捆用皮筋扎的钱，数了数，是八千块。虎子重新扎捆好放在原处压好，用席皮子掏牙。
他很后悔没听爹的话，这钱是爹和他的血汗钱，就被他轻而易举地输掉了。爹的脾气很坏，若是知道他输光了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他还因赌钱借了人家的三千块还没还呢。他忽地坐起来，铁了心的向那八千块钱瞅着，眼睛像钉子被那钱的吸铁引去。对，干脆拿了这钱去赢回那一万输钱，从此洗手，我刚出世的娃芽芽要学好啊！他迅速拿了那捆钱装好，把空手绢压好。怕妈回来，一刻也不敢延误，关门闭户，纵身越墙而去。
五
三嫂说说笑笑地和春花开门进了屋。火炉上的水壶吱吱地冒着白气。三嫂给春花倒了杯茶，洗了一碟红富士苹果。端来烙馍，切了一碟萝卜丝拌黄瓜。春花吃了个苹果掰了一牙馍，尝了尝凉菜，和三嫂说了几句彩电的操作程序，拿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李小龙传奇》。三嫂又和春花说起丫头妮子的事，说上宁大才一年就花了将近一万五。女娃子花费大哩，以后毕业了找工作，还是犯愁的事。这儿女呀，真不让爹妈省心！
三嫂正说的起劲，听见院外牛的哞叫声，她想起该给牛加料添草了。说春花你先坐会，我出去喂牛去。
春花问：要不要我帮忙？三嫂说不用。你刚满月，你看电视等我。
三嫂忙乎了好一阵，在院子里又是跺脚又是拍土，进屋洗手擦脸，就怨气说，这挨刀的一天到晚忙的我股子不落炕，啥时才是个头啊！春花说快了，给虎子娶个媳妇回来，你就可以当婆婆，使唤儿媳妇。里外有帮手，歇缓歇缓了。
三嫂说，是哩，打算今年冬天就给虎子结婚成家。
春花说，我心慌孩子醒了要吃奶哭闹，我该走了。
三嫂说，有妈照看着呢，你先坐会，你手巧，给我铰个鞋样子，我抽空给虎子他爹和咱妈做几双鞋。三嫂说罢，就起身到炕头边，揭了席巴子找剪子，拿剪子时，却看见空的手绢压在毯子下，手绢里的钱不翼而飞，她心里顿时一惊。她清楚地记得出门前数了钱随手压在炕席毯褥下的，准备放进箱柜的，有啥事一搅，竟忘了搁。现在突然间咋就没了呢？上春花家时是锁了门出去的，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怎会丢了呢？就刚才出门喂牛的一阵工夫，难道是春花？……她脑子里念头一闪，又否定了，就觉得不可能！可钱没了，这屋子没进过旁人！而且自己出去了，只有春花一人在屋里。是她，肯定是她！
三嫂当下就阴了脸。脸上像突遭降霜，冷的难看。三嫂转身盯住春花说，怪了，我压在炕席下的八千块钱咋就没了？我出门前搁下的，现在咋没了？见鬼了？三嫂这人本来就生性多疑，现在她的两眼直勾勾地在春花身上搜寻，好象要在春花身上找到答案。
春花说，三嫂，你是不是放到别处记错了地方？
三嫂说，笑话，我没得健忘症！
春花越是这样说，三嫂越是觉得春花是在转移话题，春花越是可疑。她发现春花的脸色越来越红，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情。三嫂的眼睛始终在春花身上打转，她发现春花的羽绒服口袋里鼓鼓的，很可能就是那八千块钱藏在里面。
三嫂说，春花，三嫂平日里对你不薄，你可不要让我们妯娌间因钱而闹得翻天覆地，你前几天不是说妈让你向我借了三千块钱给牛做青储饲料吗？没钱可以向嫂子吱一声，嫂子可以再借给你嘛！
春花听出三嫂话中有话，就脸一沉说，三嫂，你说这话是啥意思？莫非你怀疑我偷了你八千块钱？！
三嫂说，春花，我可没说你偷钱，这是你说的，可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这屋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难道我会好端端地诬陷你吗？
春花说，三嫂，我在你屋里是不假，可我并没拿你的钱，我春花再穷，也不会做那下三滥的事！
三嫂说，好！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如果搜不到一分钱，算我胡说，给你栽赃。
春花气愤得要走，被三嫂拦住说，在事情没弄明白之前，春花你不许走！
三嫂给婆婆打电话说，妈，你快来，我们家进来贼啦！
婆婆“腾腾腾”一路小跑到了儿媳院中，上气接不住下气地进门就问：贼？贼在哪达哩？
婆婆见屋里只有春花和三儿媳妇，再无旁人，气恼地说，嘿，你拿老娘当猴耍呢？你们俩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
三嫂一努嘴，指着春花说，这得问春花。
春花见婆婆一脸的迷茫，红着眼圈说，妈，三嫂她把我当贼的抓！
三嫂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地向婆婆讲了一遍。
春花没做更多的申辩，她已经捶心跺足地喊起冤来。
婆婆对三媳妇说，哎，别由住嘴疯咬瞎说，依我看春花可不是那号人！
三嫂说，是不是那号人，可说不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衣裳兜兜子里一翻就明白了。
婆婆说，春花，你一没偷二没抢，让她搜，怕啥哩？
三嫂急忙靠近春花说，那，我就当着妈的面，搜了。
春花气糊涂了，她竟然忘了自己从银行里取回的八千块钱放进羽绒服兜里了。
三嫂直接就从她那鼓鼓的口袋里掏出那沓钱，一看，全是一百一张的红票子，也用橡皮筋捆扎的，一数正好是八千块。
三嫂坚定地说，这明明是我的八千块钱，不多一块，不少一分，你看这绑钱的红橡皮筋。春花，现在你还有啥话要说？
春花停住了哭，她猛地从三嫂手里夺过那沓钱说，妈，这是我的钱，是我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
婆婆说，哎呀，春花，你倒背地里攒起私房钱啦？！婆婆这话既是为春花验身证明，又是加添了责怪的意味。
三嫂说，妈，你别为春花开脱，家里的钱都是你一手经管的，再说，她春花就算是攒下私房钱，为啥不藏在箱柜里，存在银行里，偏偏装在衣兜里，还不多不少八千块？世上哪有这奇巧的事？！
春花可不能说我今天早上取了八千块钱，正要送给我娘家妈为我儿娃子做满月装人呢。春花只是紧握着那沓钱不停地说钱就是我攒下的，三嫂你别冤枉好人！
三嫂气势汹汹地对婆婆说，妈，俗话说，抓奸抓双，抓贼抓赃。春花你不要再狡辩！把钱还给我，就算你一时糊涂，做下了吃屎的事，我不会张扬出去，走出我家门，往后，我们还是好妯娌、好姐妹。
春花一肚子冤气没法申，她很固执地说，三嫂，我身正不怕影子歪。钱是我的钱，我为啥要给你？你这是硬往我身上搭那张贼皮哩！
三嫂说，春花，我软硬话儿说了一大筐，你硬是背着猪头不认赃！三嫂趁春花不备，发了疯地扑过去抢夺春花手里的钱，春花紧捏着不给，两人就你推我搡地动起手来。
春花刚满月，又做了手术，身体还虚，当然抢不过三嫂，两人一拉一扯地动起干戈来。
三嫂趁机扇了春花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春花也伸手在三嫂脸上抠了一把。两个都不理亏的女人真动手打了起来。
婆婆在一边急得干搓手，偏谁向谁都不行，拉谁搡谁也不成。婆婆就直嚷：你们两个贼婊子闹得鸡犬不宁，就不怕人笑话？这真是造孽呀！
门后脸盆架子上的洗脸水被碰翻洒了一地，两个女人在地上翻滚撕打弄得如同两个干滩上的泥鳅，毫不相让地从屋里直打出门外院子里，打骂声很快地惊动了左邻右舍。乡亲们都站在院子里看着、劝拉着，有些像看耍猴一样。这场战斗当然以三嫂的胜利而告终。
一身泥水伤痕的春花背着贼女人的名声被婆婆和邻居拖拉了回去。春花一头栽到炕上拉被蒙头大睡起来。
婆婆劝不起春花，孙儿满月直饿得哇哇乱哭，春花也不给奶吃。婆婆只好包裹了孙子到邻家去讨借奶水吃。
第二天早上，从春花家院子里传出了婆婆的哭嚎声，真主啊，你咋不长眼呀！我可怜的春花冤死啦！春花啊，你个傻婊子，你咋就撇下个吃奶的娃芽喝农药走了呢？婆婆尖锐的长长的哭嚎声刺破麻亮的晨光，在村庄里悠然地传得很远。
春花药死的消息传到三嫂的耳朵里，三嫂惊颤地坐在炕沿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险恶。她假装出门到院外牛圈里给奶牛添草加料，就听见路上的行人都在纷纷议论，我看八成春花是被冤死的。这春花可不是那号贼婆姨。天大的事，也有个水落石出，年轻轻的，咋就想不开喝药寻死呢？可惜呀，哎，好不容易生下个儿娃子，刚满月，就没了娘……
这时，二宝爹走过来说，我昨天早起看见虎子回家来了，门锁着，还翻墙进去的。这娃赌博不学好，我看闹得巧虎子偷了钱赌去了，就把春花冤害啦！俗话说，家贼难防嘛……唉，这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瞎说啊！弄不好，派出所要查哩……
三嫂侧耳静听，吓出了一身冷汗。见那些人走远，忙溜进门。拿起电话，拨通了虎子的手机，三嫂就问虎子八千块钱的事，电话里虎子说，妈，八千块钱是我拿的，我输了一万块钱的工资钱，不过，我现在已经连本带利地赢回来了。
三嫂一听就傻了，哭拉着声色骂道，你个贼娃子婊子儿，这下你把人给害死哩！她不顾虎子听得莫名其妙就挂断了电话。
三嫂不敢放大悲声地哭，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又捶心跺足一番。她着实心里犯了后悔，一个活跳跳的人，就被自己这样冤死了。她正哭得悔断肠子一般，突然想起事情的严重性。这事一定要和虎子、虎子爹统一口径，可不能张扬出去。要是让他四叔喜旺知道了实情，非撕碎了她、吃了也不解恨。如果派出所来查……如果二宝爹把虎子翻墙回家的事张扬出去……如果……
三嫂被许多如果吓得浑身发抖，她哆嗦着手，拨通了电话，把事情的头尾及后果一并说给虎子和虎子爹。
那边，春花家的院子里，喜旺悲哭的声音震天动地，两个女儿也哭得哑了嗓子，婆婆抱着满月孙儿也哭得有气无力，前来探望埋体的娘家人及邻居亲友们也哭得泪光闪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