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马队终到达了破弃的客栈。早有婆子过来扶公主下了马车,云曦定睛凝视,想必这客栈曾经也很繁华,只是失与战火之中,两层的楼房早已坍塌,只有东面角上有几个房间还算完整。只听一个小婢女轻声说道:“这地方能住人吗,不会有鬼吧。”容心呵斥道:“公主在这,还敢胡说八道,吓着公主,仔细你们的皮。”大家都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语了。
赵匡胤走到公主面前,面带歉意说道:“公主,末将无能,只能委屈公主了。”云曦微微一笑:“无妨,在这荒山野岭,能找到遮风避雪的地方已经不易了。”赵匡胤亲自掌灯,容心扶着公主小心翼翼地穿过残垣断壁,来到了东墙角边的一个房间。
赵匡胤已着人先行打扫了,里面倒也干净,炉火烧得正旺,房间很是暖和,地面上甚至还铺了地毡。云曦笑语盈盈道:“竟不想这样的好,多谢将军费心了。”赵匡胤抬头一望,却正见公主粉面在炉火的照映下娇艳若春花,心中又是一荡,便忙低下头,弓着腰退出门外。
容心笑道:“这赵将军倒也怪,与公主说话总是脸红。”云曦白了一眼道:“哪那么多的话,坐了一天的车还没累坏了,还不快收拾收拾。”容心笑着忙指挥下人们铺好床铺,又伺候公主宽了衣。
用过晚膳,云曦忽忆起白天听到的箫声,便命容心将七尾焦琴拿过来,凭着记忆信手弹起来,起初还成音调,弹着弹着,便觉得曲风忽变,那音调忽高,琴弦险些断掉。云曦一惊,心中也不服气,将那琴一推:“故弄玄虚,不知里面有什么幺娥子。”
容心走过来劝道:“公主,听一遍便能弹下,怕是神人也做不到。被也熏好了,汤婆子也笼上了,还不趁着暖和气早早睡下吧,明儿还得坐一天的马车呢。”云曦并不答言,只想起今天所见的梅林,若不将这画下,岂不辜负了这大好风光呢。便催着容心研磨,那容心边磨墨边念叨着:“这都几更了还不睡,明儿可起得来?”那公主听了心烦,便说道:“好姐姐,你先去把那被子捂暖了,再来叫我。”容心明知扭不过公主,也只好先到床上暖被去了。只一会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云曦得意地一笑,便专心地画起画来。
不一会,那梅花便跃然纸上,云曦忽又想起那马上之人来,如此仙姿又岂能不入画,便挥笔细细画来,待到画那人鼻眼时,却因距离太远并未看清,便踌躇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若将你画得英俊非凡,可你却是满脸麻子,丑似钟馗,莽似张飞,岂不负了我这心血?”正说着,忽听见有人鼻孔哼了一声,抬眼看时,却见一白衣人正负手立于灯影下,竟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从何处而来。
云曦吓得手一软,笔落到了地上。刚要开口叫人,那人忽然身影一动,便到了公主身边,用手轻轻捂住公主的嘴巴。云曦吓得闭紧了双眼,却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梅香,让她稍稍安心。
只听得那人吃吃一笑:“公主莫怕,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恰从此地路过,听得公主雅奏。实在不忍心在下呕心沥血的佳作被公主糟蹋的体无完肤,惨不可闻,便贸然来访,公主勿怪。”
那云曦素有傲气,岂能被这人怪声怪气地嘲笑,便也忘了害怕,睁开眼来,挣扎着想摆脱那人的大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人轻声一笑道:“公主若是不大声吵嚷,破坏这美丽的夜色,在下可以放手。”云曦点了点头,那人倒也松开了手。
云曦问道:“你莫不是那个故弄玄虚的吹箫之人?”那人嘲讽道:“正是区区在下,公主琴艺欠佳,却怨别人故弄玄虚,真真是可笑,难不成你弹不出的曲子,别人就弹不出吗?”云曦冷冷道:“琴便在那里,请公子不吝赐教。”
那人却不客气,轻轻挽起衣袖,盘腿坐在矮几之前,抚摸着琴身,闭目微微沉思,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便开始灵活地拨动琴弦。云曦从未见过男人的手会生得如此漂亮,手指修长,骨若修竹,葱莹玉白,手指轻轻从弦上划过,悠扬的琴声便如魔咒般飞舞,时而舒缓如流水潺潺,时而急越如飞瀑直下,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委婉如呢喃细语。
“赵瑟清相似,胡琴闹不同。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此人箫声已不同凡响,没想到琴技竟也如此高超。云曦不服之气渐弱,佩服之情油然而生。琴声渐止,余音却仍在耳际。若不是那人发出轻狂的浅笑,云曦仍沉浸其中。
“在下的曲中何处故弄玄虚,请公主示下。”云曦恨他轻狂,不愿助他傲气,便故作不屑地说:“不过尔尔。”白衣人轻轻晃了晃脑袋:“阳春白雪在公主耳中却听成了下里巴人,实在是对牛弹琴,可惜可惜。”那云曦刚要反唇相讥。那人却拿起那幅梅图。
“这画倒有几分的功力。”云曦没有想到竟从他的嘴中说出这样的话,那人嘴角微微一翘,又继续说道:“与在下初学画时倒有几分相似。”那云曦恨得牙根痒痒,要知道她从会拿筷子便开始握笔习画,师从数位大师,已颇有自己的画风了,在那人口中却成了他启蒙画时的水平。便白了他一眼,也不愿多费口舌。
“马上之人想必便是在下了,只是为何没有鼻眼。”白衣人故作吃惊地问,“噢,一定是公主手拙,画不出在下的风姿。”那云曦公主实在是忍不住:“本公主是怕你的陋颜坏了我的佳作。”那人呵呵笑道:“公主从在下进来,一直闭目低首,又怎知在下的容颜?”
云曦一想此话倒也不错,从他进来自己还未仔细端详过他,却不知此人长得可如他弹奏的曲子一样**潇洒。好奇心一起,便忘了害怕,抬头凝视,只一眼便心中一怔:“竟生得如此好。”
只见他英姿勃发,面如冠玉,朗目剑眉,黑眸中仿似星光点点,闪动着琉璃之光。五官柔和,玉树临风,真真是一玉面郞君。若不是嘴角下拉,露出那揶揄嘲讽之笑,云曦还真以为眼前站着的是一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呢。
云曦故皱眉头:“公子长相如同贩夫走卒,实无动人之处。”那人听言哈哈大笑,云曦大吃一惊:此人真真是狂妄之徒,全然将外面那数百名将士视作无物。
“不瞒公主,在下二十三年以来,一直以为貌比潘安,却不承想在公主眼中如此不堪。”说着亲自将笔沾满墨汁,递与公主:“请公主务将在下的容颜据实画下,也让在下看清楚自己的面容。”
那公主稍一犹豫,左右为难:“自己的琴技已落他口实,若是画技再被他嘲讽,实实是咽不下这口气。”便接过画笔,正在思忖如何下笔之时,忽听一声尖叫。却是容心一觉醒来不见公主,慌忙下床寻找,谁知却见一陌生男子立于房中,便禁不住大叫。
那人抬手一扬便点了容心的穴位,轻叹一声:“今夜见不得公主的大作了。”只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段无尘和赵匡胤已抢到门前,大声询问:“公主,可有何不妥?”那人将画轻轻一折放入怀中,“待公主练好画技,再来为在下画完这幅画吧。”又掏出一本曲谱放在桌上,“公主用心弹奏,许是三年五载也能见效。”
那公主见他大军临前,仍面不改色,还如此狂妄,便置气地说道:“不消三年五载,三个月五个月便会让公子自叹不如。”那人正要答话,只听门声响动,却是赵匡胤破门而入,手持利剑直刺过来,那人却并不慌张,轻轻跃起,从窗口一跃而出。只听得空中传来骄狂的笑声:“那在下到时自会前来领教。”
只听外面刀剑声响,不知怎的,云曦心中竟暗暗担心那人的安危。过了一会,便见段无尘进来,先解开容心的穴道,然后噗地一声跪倒在公主面前:“末将该死,保护公主不利,让公主处于危险之中,还兀自不知,请公主责罚。”那容心也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竟自睡着了。”说着泣不成声。
正在此时,赵匡胤气极败坏地进来,单腿跪下,“末将失职,让公主受惊,请公主责罚。”那公主大惊,段无尘和容心跪下倒也无妨,只是赵将军铮铮铁骨,又不是自己的属下,怎肯受此大礼,慌忙伸手去扶:“将军快起,本公主左右也无事,何必如此自责。”
那匡胤从军多年,还未吃过如此大的亏,那刺客进入公主房中许久,竟未察觉。与那人交手只两三个回合,那人便逃之夭夭,连容貌也未看清,只觉面上无光。又暗自庆幸公主无恙,否则自己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消今日之恨。
云曦伸手再扶,却见赵将军手上鲜血正涌,却是被那白衣人的袖箭所伤。慌忙从贴身的袖口中掏出锦帕,要为匡胤包扎伤口。那匡胤自是不肯,公主却执意地握住将军的手,轻柔地将锦帕裹在伤口上,那血染红了锦帕上公主亲手绣的含苞待放的桂花。公主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令匡胤有些恍惚。
“请公主放心就寝,末将自会在廊下为公主守夜,定不让贼人再来扰公主清梦。”匡胤立起身来,大步走出房门,他只怕再待片刻,自己就会把持不住,失了分寸。段无尘也退了下去。容心扶公主上了床。
直至夜深公主也未能入睡,只听见窸窣的雪落声和窗外将军行走时盔甲发出的声响,天亮时分才沉沉入睡,竟也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