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后,黄宗羲越想越不对,李实必然还会行贿他人,如让其翻供,岂不前功尽弃。当下,黄宗羲奋笔疾书,把当晚之事,再写了一本奏章,向朝廷揭露李实欲施贿赂之罪。
刑院的新任院长乔允升,原刑部尚书,上奏崇祯,请旨定夺。以前有内阁批复就可以了,现在刑院院长直接向皇帝负责,但这位“乔老爷”显然对于司法独立限度的把握,始终存疑。
崇祯知道,这怨不得人家刑院院长,在皇权至上的明朝,刑院已经壮着胆子判了皇亲的斩刑,现在又出现贿赂之罪,自然是要判明皇帝的态度,才好再做决定。
崇祯为此,专门于早朝之中,向诸位大臣们再次明示:大明律法是根本,刑院不再是原来意义的刑部,其独立司法权不受侵犯,即使是朕也不得影响刑院依法断案,何况皇亲;督察院、六科各负其监督之责,如有贪赃枉法者,可直接立案调查取证,罪责查明后,交付刑院依法审理。
众朝臣对崇祯的此番解释,终于深刻理解了,仿照地方省府,政刑兵三司,各自独立、互不统属;此番变革,又更进一步,朝廷之中“政法兵察四院”各自独立,至于六科虽职级不变,但也与这四院分庭抗礼。
第一任刑院院长乔允升,有了皇帝的撑腰打气,顿时挺直了腰板,真正觉着不再低内阁一筹了。
得了乔允升的批复,审理的法官再次提审李实,严词令其老实交待贿赂罪责。
刑院大堂上,李实见法官的态度转趋强硬,知道自己是难逃一死了,但对于贿赂罪他还是想狡辩,冀图抵赖过去。
然而,只有黄宗羲的人证,没有物证,又不能动用大刑,这让主审官员很是为难,感觉既放开了权力,也束缚住了手脚。
黄宗羲从老师那里,知道以后断案不让用刑了,这让少年黄宗羲有些不解,“不对阉党余孽动刑,对谁动”。看来,还是要自己出手才行,于是从袖中再次抽出利锥,刑院官员见此,四顾左右而言他。
李实见黄宗羲又抽出了这把铁锥,再见法官此时却视若未见,吓得脚软筋麻,虽是最终难逃一死,但也希望能够多挨上一刻,连忙喊道:“愿招!愿招!”
由于这非普通案子,许显纯、李实两逆被判即日斩首。批文往复,当几日后,许显纯被押上刑场时,遭黄宗羲锥刺的他,已奄奄一息;但黄宗羲锥刺部位实非要害,是不可能致命的,但其高烧昏迷、苟延残喘的样子,令众人皆谓天意。如果是现代人见了,多数会知道这应该是破伤风了,在那时这就是绝症了;即使是现代,如不提前打个破伤风针,事后补救多数也是来不及的了。
真不知,黄宗羲是知道这个常识,而有意为之;还是,郁愤忧心,没那个心思去磨光铁锥;如果黄宗羲不说,这还就真成为一个迷案了。
两逆斩首当日,黄宗羲偕同其他被害朝官的子弟,来到当时羁押的监狱门前,设立祭台,祭奠忠魂。一时间,香烟缭绕,哭声震天,被害官员的家属激愤难禁。
黄宗羲率领众人,将看守众狱卒召集一起,意欲揪出其中从犯。
黄宗羲述说朝廷新政,追究阉党余孽,同时也对众狱卒晓以大义,最后问道:“你等作恶,虽属受人指使,但罪责难卸。只要你等讲出谁是杀害黄尊素的凶手,其余免究。”
众狱卒知道,前朝时把这些人的父兄给整惨了,自己这些人虽奉命行事,但也多有见利忘义辈;冤狱平反,众情汹汹,便把两个吓黄了脸的狱卒推了出来。
有狱卒大着胆子,颤声说道:“是叶咨和颜文仲亲手用毒药害死黄尊素的。”那两个狱卒,也顾不上是谁推了他们一把,踉跄出列吓得软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饶,大喊“饶命!”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黄宗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愤之情,大喝一声:“恶贼!岂可饶你!”抽出那把屡建功勋的铁利锥猛刺,便把两个狱卒刺死狱中,以祭奠先灵。
第二天,适逢朝会,早朝中,听得昨日斩首阉党余孽时,还有祭忠魂刺狱卒的事情,其中黄宗羲是出尽了风头,也算是亲手为父报了仇,崇祯实在是佩服黄宗羲的血气与勇武;但也对其不按大明律法行事,有些郁闷,真按后世的法律观念说事儿,在这时肯定是说不通的。可任人自报私仇,又把刚成立的刑院放在哪里;再说了,真处理黄宗羲,崇祯也是舍不得的,总不能让一代思想家,夭折在自己的手中吧?
崇祯命刑院审理,狱卒残害忠良案,追判两狱卒死刑;同时宣黄宗羲,金殿见驾。
崇祯这时已经知道,刘宗周是黄宗羲的老师了,以前虽无太多注意,但从众臣的口碑、吏部考评中,也通过平时的朝会,崇祯知道刘宗周是个坚持原则,刚正不阿之人。
在崇祯的感觉中,这满朝文武可用之人还是很多的,“昏迷前的崇祯”,所作的人事调整,在他的眼中,应该是比较成功的。真不知,是历史上的崇祯,多疑刚愎,或者大臣们争权夺利,党争不断;还是,他这个穿越的崇祯,看不清政治斗争的残酷,认不清臣僚们的本质。
真正说到崇祯的心思,是有些可惜黄宗羲还太年轻,无法付以重任。崇祯早就想办份报纸了,而不邸报那样狭窄的以官员群体为主,只是一直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来。初见黄宗羲之名,还想助其报父仇,再封官来做这个报纸的总编,后来知道还不及弱冠之龄,只得停了这个念头。毕竟明朝的第一份报纸,总编只能由德高望重之人担任,再有前途的少年,他也是不合适的。
勉怀先人,抚慰后人了一番,崇祯接着说道:“卿少年有为,为父报仇,为国除奸,有功社稷,精神可嘉。朕……”
崇祯后话还未说出,父仇得报,心愿得偿,同时心高气傲的黄宗羲,即插言奏道:“为国除奸,为民雪恨,为父报仇,臣子之责,何功之有。宗羲不愿为官,愿扶榇南归,尽孝于乡。”
黄宗羲满腹学识,虽有报国之心,但眼高于顶的他不愿就此承袭父荫,入朝为一清闲小官;而宁愿科举考试,回乡习文练武,凭文武全才的真本事,做出番事业来。
崇祯是要给黄宗羲找个事儿做,但绝不是他想的封个官做;这件差事,多少还带有惩罚性质。崇祯有心略施薄惩,以诫其藐视律法的行为,只是黄宗羲一口回绝“不受封赏”,让崇祯有些哭笑不得,“封官不要没关系,能由着自己;惩诫,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吧!”
“哦——,卿怎知,朕是要封官予卿,而不是对卿小有惩诫?”崇祯看着躬身站立的少年黄宗羲,有心捉弄于他。
“啊……”黄宗羲愣住了!要惩罚自己,难道告倒了皇亲,没办法的皇帝要拿自己出气?一旁的大臣们也愣住了,前边不是说得好好的么,看架势还要封赏,怎一会儿工夫,就变成要惩诫了呢,莫不是嫌这少年不识抬举?
不会吧,崇祯象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卿为父报仇,以孝为先,这是对的。阉党余逆奸邪,死有余辜,然而卿代为行之,这却是有些不妥了。朕新设刑院,其重要性与政院等而视之,如不对卿施以征诫,大明律法岂不任人施为了,还要官府何用?”崇祯面色一整。
众臣听前面还好说,最后的一句话,就重得让人心头发颤。忠良之后,虽是血气之勇,但有情可原,一些东林旧友哪能见昔日好友之后,就这样前途尽毁,趁皇帝还没下断语之前,纷纷上前求情,认为这实在是“情有可原,百善孝为先”。
黄宗羲虽是惊愕于皇帝之语,但怀着“为父报仇、为国除奸”信念的他,却不肯为此低头认错。虽然自己是冲动了些,可是此等奸人,人人得而铢之,自己又哪里做错了?
崇祯见众朝臣有些当真了,玩笑也不好开得过火,忙道:“朕念卿孝心可嘉,就不做更多惩诫了。但卿须前往军中教导效力,不知卿可服气?”
众臣一听,原来是要让去作教导员,这是个好差事,哪是什么惩罚啊!
教导一职,虽服役于军中,但仍属文职,是不用落籍军户的。未来升迁,看皇帝的重视样子,想来速度不会慢了。
黄宗羲进京后,就听人议论教导一事,实是监军,受皇帝信重之职。
黄宗羲是有志成为文武全才的,历史上的他,以天下为己任,习文练武,在明亡后组织义军反清复明,只是事不能成,只得又归于乡野,才著书立说,成为一代大家。
黄宗羲也知道,这是皇帝对他的信重,皇帝并未在意自己的妄为,再要不接受的话,可就真是给自己找罪受了。但年少的他,一时间还有些转不过劲儿来,被人拽着跪地谢恩,道:“谢陛下,宗羲领罚。只愿能先扶榇南归,略尽孝心,后必返京,前往军中教导效力。望陛下恩准!”
崇祯自是恩准,只要能留住黄宗羲,就很满意了。古人的忠孝观念远强于后世,崇祯现在也理解一些了;这个黄宗羲,为表孝心,连皇帝这么重的话,他都想着来讨价还价。
黄宗羲父仇得报,扶榇回到余姚,将父亲的遗体安葬在化安山,守孝三月后,即奉命返回京师。